几回魂梦与君同+番外 BY devillived 第一章   颜离熙第二次见到宾与怜,是在古华轩。今上似乎是为了嘲笑这满天有眼无珠的神佛而故意将他关到这里。青竹翠绕的斋堂,月白纱帷,袅袅檀香——一切都与即将发生的情事格格不入。   门推开的时候,宾与怜已醒了。被点住的穴道还没解开。他僵直在葱绿锦缎的卧榻上,向这边投来的惊骇的目光,失却了在殿上直谏时的锋芒。   毕竟还是个孩子……   颜离熙轻声叹息了一句。头甲第三进士及第,朝廷新宠的宾探花……终究还是一个弱冠少年,也只有这些初生的牛犊,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触怒龙颜,而也只有这大胆到近乎忤逆的脱俗清新,才是最让今上着迷的存在。   只是……这般“宠幸”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接受。   “宾大人,您醒了。”   心中惋惜着,脸上却依旧保留微笑谦和的表情,颜离熙反手将门带上,放轻脚步走到床前。   “颜公公!!”   许是因为看到熟人,宾与怜的眸子亮了一下,努力想挣动手脚,却依旧是徒劳。   “没有用的,大人被点了穴,圣上很快就会驾临,所以……”   “皇上…皇上过来干什么?”   深黑眸子里水痕颤了颤,竟是让颜离熙也不忍卒睹的惶恐。   “临幸。”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吐出这两个字眼儿的,颜离熙勉强咧嘴,却又是个僵硬惨淡的笑容。他不再去看宾与怜的眼睛,害怕从那尚未被摧毁的神志中看出对于自己彻底的鄙夷来。   “宾大人想必是从未与男子……行房,所以圣上让奴才先为大人上药,以免,以免……”   以免痛不欲生,血流成河。   颜离熙低着头,从宫服袖口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青花小瓷瓶。   “奴才这就为大人上药,请恕奴才僭越。”   还没有等宾与怜回过身来,苍白细瘦的十指就如蜘蛛般攀上他的长衣。撩开下摆,准备褪下他的外裤来。   “你!……你干什么!”   明明已经知道了将会发生的事,但宾与怜只能尽声叫喊,一面是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另一面是为了拖延时间。   “没用的大人,皇上就快驾临了,您还是……”   话音未落,轩外便传来了随侍太监尖利的昭告声。   “皇~~~上~~~~驾~~~~到~~~~!”   该来的还是来了。   “救救我!”   颜离熙仓惶起身,但依旧甩不去宾与怜近乎哀求的声音,窗外脚步声已清晰可辨,原本应该尽速匍匐到地上,可临时心念一起,反手将宾与怜的大穴解了几个,并匆匆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这才又迅速地臣服到床榻边的青石地面上。   门再一次被推开。   穴道虽被解,但浑身被制已久,短时间内还是麻痹动弹不得,宾与怜扭头,看见了出现在门口的那个高大身影。   双眉如剑,斜飞入鬓,星目璀然如朗星,龙衮宝冕,气宇不凡,除却因为略显年轻而欠缺的沧桑和厚重,和隐含在薄唇边那缕隐隐的戾气,一切都显得华美之极,穷全天下之人力寻遍九州四海再无人能出其右。   此人便是慕容刑,今上。焱朝天子。   五年来第一次步入这古华轩,陈设和布置没有改变。同样寡欲,同样虚伪。这先帝生前终老的所在,也是剥夺了他自由的朝堂的一部分,所以他选择在这里临幸一个朝臣,一个依旧有着清澈和倔强眼神的年轻人。   床塌上,月白的纱帷已放下,午后的暖阳从另一端投射过来,照出个模糊的轮廓,他的新臣子正温顺地躺在塌上——就像那些朝堂上的同僚一样,表面顺从、木讷。而心中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眉目如画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看着暖阳在宾与怜脸上落下柔和光晕,原本象牙色的肌肤笼上了一层蜜色 。那眉目就像是极精巧的工笔画,又用一点点朱砂作了晕染,让人移不开眼睛。   “朕以为朕会看见一个倔强反抗的宾与怜。”   径直来到床前,慕容刑撩开纱帷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孔,清眉冷目,表情中没有谄媚或者邀约,却也没有反抗,或者说,无从反抗。   不知不觉伸手抚上这张脸,感觉到手心传来了抗拒的颤抖,慕容刑满意地从宾与怜的眼中读出了愤怒,可还没有等他好好欣赏这罕有的神色,脚边上匍匐着的人一声轻唤便打断了他的兴致。   “奴才颜离熙叩见圣上。”   “滚。”   没有低头去看那臣服在地上的人,慕容刑只是冷冷下令,像颜离熙这样温驯臣服只会让慕容刑觉得厌恶——虽然曾经的棱角是被自己一手磨平,但是没了反抗的猎物只能沦为玩赏,最后免不了被厌弃。   “回禀圣上,奴才还没来得及给大人上药,恐怕……”   颜离熙还想补充些什么,他想自己一定是可怜起了那位新科的探花郎。可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其实自己这番犹豫,是在可怜他自己。    第二章   “滚。”   依旧是吝于言辞的简单命令。颜离熙苦笑一下躬身而起,倒退出古华轩,可他不敢走远,团手守在门廊下。他知道,刚才的一点好心将为自己带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古华轩里就传出一阵闷响。   虽然心中已有准备,可还是被这么大的响动吓了一跳,看着两旁的护卫们纷纷拔剑出鞘,颜离熙忙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圣上……圣上。”   前行两步,叩几下门扉,小心询问。没有回答,心中一凛,赶紧推门而入。   “圣……”   “上”字未曾脱口,眼前就闪来一道白光。急忙避过,颜离熙定睛,是自己刚才拿来的那罐药膏,在墨漆的门柱上粉身碎骨。   面前,盛怒的慕容帝立在床前,衣裳披纷,微显凌乱的黑发张扬在穿堂冷风里,右手边的梨花木桌已被内力劈裂。而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动静,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道主上无恙,颜离熙慌忙转身关门,自己却不敢贸然退下,于是就尴尬地立在一边,偷眼观察着宾与怜的状况。   “狗奴才……”   看着已经习惯性蜷缩起来的颜离熙,慕容刑感觉胸中的愤懑更加重了些。   “你给他解了穴道!”   反手撩开纱帷,让颜离熙能够更清楚塌上的情景。   宾与怜是被慕容刑用掌风劈晕了,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痕,同时颜离熙还发现在慕容刑的左颊上还有一块淡淡的淤痕。   “你,他,大家都自诩为忠臣,忠臣么,反抗主公就是大逆,大逆的臣子只有自裁……你们这群庸才!”   原是宾与怜反抗不成竟想自绝于世,又被慕容刑救下,打晕了扔在床上。   “圣上息怒……”   颜离熙臣服在地,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自己没有任何立场来做任何劝解,……自己算是什么东西?   敛下眼睫,温顺地望着自己身下小块的青石方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那么几个词语。   罪臣,太监,……玩物。   “圣上……息怒……”   屋外正是春日,满坠着迷人的青玉色藤蔓与红色榴花,似乎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季节,髫华少年,折一枝杨柳,两两行走在暴涨的春水边,调笑无间。   不觉中飞散出去的神思被慕容帝的大手收回了现实。颜离熙微微蹙眉,从前的垂髫伙伴,而今变成了喜怒无常的九五之尊。   “息怒?……哼,朕要你替代!”   空气中混杂着浓浓檀木与龙涎香的味道,那是古华轩里两代君王的象征。颜离熙闭上眼,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吹散在自己的颈项上,那是新君,当今的天子;而边上那道冷冽鄙夷的目光,则依稀是先帝啼鹃的幽魂。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奴才……”   似乎数载之前,也曾经听过相同的斥责。   三山帽被丢到一边,簪子掉落长发披散被慕容刑揪在手中,吃痛中颜离熙被迫仰起头来,另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捏住他的下颚,他被迫张嘴,随即感觉到有个灼热硕大的物体进入了口腔,一直抵到深处,不容一丝反抗。   颜离熙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没有睁眼,任由头发被人揪紧,淫靡的水声顺着口涎溢出唇角,慢慢嘴角和嗓子变得灼痛,一潮潮作呕的感觉随着热度的深入而加剧。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破布,随着主宰着他身躯的大海的节奏无助地摇摆,飘逸不定,最后淹没在痛苦的深渊里。   慕容刑早就知道,无论他如何折磨颜离熙,都不会遭到反抗。这和折磨一块破布没有区别。但如果不对这存在感过于单薄的人做些什么的话,胸中就有一股闷气,无法疏解。   也许,是无法满足的欲望。   胡乱间,他扯去了颜离熙身上的蟒袍,将在他口中肆虐的凶器猛地抽出,丝毫不顾及身下人爆发出的剧烈咳嗽和喘息,拉开颜离熙的双腿就是毫不留情的挺进。   慕容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皮肉撕裂的感觉,好像是极光滑柔软的缎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裂口慢慢延伸进去,然后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无论如何,慕容心中还是犹豫了一下,他低头去看那个被扭曲成怪异姿势的人,在那堆破损的暗红色蟒袍中,苍白的脸上挂满汗珠,方才还红肿不堪的下唇上已印出几个血痕,虽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因痛苦而自动溢满的眼眸里却出现了波动。   也就只有这般折辱时,慕容刑才能见到颜离熙的波动,他的泪,虽然那不是发自于悲凉。   颜离熙说过自己早已不知什么是悲伤。   心头那团火不知不觉地熄灭了,渐渐稳定下来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在这具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躯体上徘徊。直到看见下体那禁受过阉割极刑之后留下的大块浅色伤疤,而本应象征了男性身份的器物却不复存在。   是的,慕容刑突然记起来,自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离儿,只有他忠心的狗奴才,太监颜离熙。 第三章   林花谢了春红。   白日梦中还以为是暖春四月,可睁开眼睛,却发现杨花早已飞尽。   颜离熙拢好披散的头发,穿起破衣微微趔趄着推门去端水——慕容刑已带着他的护卫移驾别处,而独把颜离熙留下来,专门服侍宾与怜。   “我是自身难保……”   他自嘲,牵动嘴角带来一阵刺痛。然而表情只消失片刻,像是特意去做好了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更用力地扯出个笑脸来。   有些事不能回避,只有习惯。   古华轩是先帝静思的所在,独门独院倒也清幽。水井就在屋后,所幸天气较暖不用再行加热,省去一桩麻烦。   提桶井水不是难事,但经过方才的“临幸”之刑,颜离熙脚下绵软发虚,本来弹指一挥的事儿竟然磨去半炷香的辰光。等他端水回来,宾与怜已经醒着坐在了塌上。   方才颜离熙已经整过了他的衣裳,而慕容刑也没有留下任何暧昧痕迹,所以宾与怜猜想自己并没有被临幸,他试着坐起,此刻浑身上下最疼的地方就是被慕容刑用掌风劈到的后颈以及被自己咬伤的舌尖。心里先是大大庆幸了一下,接着又是无奈的迷茫。   自己居然也沦与妇人一般为了贞操而惶惶,今后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个断袖君王?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寒州城里几万人的希望,大哥的嘱咐,十年寒窗的苦读,突然间变成了镜中月水中花。一时间再找不到生存的意义……   怎么办。   就在迷惘混乱中,他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   “大人醒了。”   颜离熙把水盆放在凳子上,微笑着拧干布巾走过来。   “圣上已离开了些时辰,无功而返。“   …………   两人目光交错,宾与怜无端地感到有股暖意,盘恒笃定在他心里。   …………   “谢谢”   对于宾与怜突如其来的道谢,颜离熙一时不及反应,直到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嘴角的淤青上。   方才情欲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清理,红肿淤青更是无从消退,好端端的蟒袍已经堪比丐服。宾与怜毕竟机敏,只需稍加揣测便知道个大概,更不肖提到入朝前他在坊间听见的那些传闻了。   “御前太监颜离熙是今上的乳兄弟,同时也被传为有着龙阳之好的今上宠幸的对象之一。”   历朝历代的君王,有同性之好的并不在少数,只是这般的“宠幸”实在有名无实。一想到那骇人的“情事”总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方才那一点温暖就又消失得干净。颤栗以及呕吐的感觉驱动他跳下床榻,朝屋外奔去。   颜离熙没有阻拦,他看着宾与怜推开屋门踉踉跄跄跑了几步,却又不敢往宫道上去,他看他分开路两边过分茂盛的金雀花与凤尾草,莽撞地闯进了竹林。昨夜下了几潮雨,地还有些滑泞,他看着宾与怜月白的外衫上斑斑点点的新泥,就像一尾涸泽之鱼。   “寒州的旱情,大人不打算再谏?”   周围很静,虽然宾与怜已经走进了竹林,但颜离熙的这番话还能听得真切。   “还有秦江的漕运,大人以为就这样一走便能‘了之’?”   怔然立在原地,宾与怜不是不想去考虑,然而事到如今,再提这些,还能够得到解决么?   “你怎会知道我要谏的是寒州的旱情,又为什么会知道此事还会涉及到秦江的漕运?”   若宾与怜没有记错,那天他去勤政殿面谏时,颜离熙只是在前边带路,进殿后便被慕容帝屏退。   “你是寒州人士,大哥从商。你深夜面谏,我想不出会比大旱更值得你们关注的事,至于漕运……”   颜离熙倚在门边,身子微偻。下体的浊物因为没有及时清理而变得干涩,伤口似乎是慢慢地结了痂。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驱走疲倦保持平静和温和。   “至于漕运……你不要以为皇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宾与怜又是一怔。   搜刮印象中关于今上的所有传闻,无不是反复无常,暴戾独断——以及龙阳之好。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笃定了他是个不好侍奉的君王,今天突然听颜离熙的这句话,心里重重地跳了下,隐隐地感觉到一丝端倪。可再想问些仔细,颜离熙却开始含笑不答。   “以宾大人的才智,相信很快就会有所了悟,那么在此前,还请大人暂时居住在古华轩中,就算是给奴才我一个生路。”   语气清淡,内容却沉甸甸。看着面前人无法掩饰的疲态,以及袍上隐隐斑斑的血渍,宾与怜默然。   “大人您何不将进谏的内容写成一份奏表,然后等圣上再次驾临……奴才可以保证,下一次,圣上不会再有今日的举动。”   下一次,还会有下一次么?   宾与怜不再却步,至少现在,逃,也无处可去。   颜离熙知道,眼前的少年暂时被自己稳住,或许他并不了解所谓“临幸”的真正可怖之处,或许他一心想要为民请命,又或许他是个真正准备尽忠效国的“忠臣”。当然颜离熙希望答案是最后一种,因为他已经找寻这样的人,很久很久。   “宾大人,奴才……有些疲累,请允许奴才先行退下。”   暖暖地笑着,他如此请辞。 第四章   之后三四天,慕容帝一直没有在古华轩出现。   一面暗自庆幸,另一面又为旱情而焦急,兄长遣出的信鸽只能落脚在外城会馆里,是故所有音讯都被隔断。才几天工夫,宾与怜就有了形销骨立的先兆。   出入古华轩的宫人很少,除去提盒送饭的宫女,便只有颜离熙一人。不出门时,颜离熙总喜欢穿一袭单袍,坐在窗前和宾与怜聊天。   头几天两人生疏地互称“大人”和“公公”,等到熟稔下来,就改称“与怜”和“离熙”。然而颜离熙更喜欢让与怜称呼自己的字,“解之”。   “道人卜我八字混沌,纠缠错结,是故取名“离熙”,而取字“解之”。是不希望我坠入世俗纠葛,血本无归。”   春色旧了,夏的油绿漏过冰裂纹的窗格延伸进来,修长的竹叶扫着离熙的肩,他将墨色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几缕还悬在竹枝上,薄青固地绫单衣下一双修长的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那细长五指是最让宾与怜羡慕的存在,看得出是经过书画的长期历练。   颜离熙的脸不是健康的象牙色,而有些苍白——这是大多数宦官的通病,不过他有温暖的笑容作为润泽,所以看起来柔和,像羊脂白玉。   “克扣赈灾粮饷,绑人拉纤……原来秦江漕运已到了这种地步。”   轻轻合上宾与怜重新写就的奏折,看着对方一脸的浓重焦虑,颜离熙摇头。   “沮丧又有什么用,就算圣上立刻批阅你的奏折,漕运之事也不可能即刻得到解决。”   漕运历来是朝廷运输命脉,能在这上面打主意的自然也不是等闲之徒。宾与怜始终还是年轻气盛,看来要琢磨成才,还得加以时日。   看着那张清秀的脸上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焦躁表情,颜离熙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随行太监一声尖厉的通传:   “梅妃、兰妃驾到~~~~”   “奴才颜离熙参见二位娘娘。”   “臣宾与怜参见二位娘娘。”   虽不清楚慕容帝的两位妃子因何造访,但从离熙的眼神中便知道来者不善,尤其是父亲贵为当朝国师的梅妃,更是得罪不起的人物。   古华轩里,两名珠环翠绕的女子坐在上首梨花靠椅上,与怜和离熙则垂首长立。   “你,就是新科探花?”   虽没有抬头,但从美好甜腻的声音上就能判断出是位养尊处优的美人。宾与怜应了声,随即听见衣摆环佩的摩挲敲击,是其中一位站了起来。   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宾与怜只能看见荷叶裙摆下一双藕荷色掐金的绣鞋小脚,慢慢悠悠走到自己面前。   “宾探花……果然是好人物。”   甜得发腻的声音这样说,言语虽是赞美,但语调却无比冰寒。   宾与怜还没有觉出这话中的玄机,颜离熙却已先反应了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雍容的声音阻止。   “颜公公,这里没有你的事。”   颜离熙张着嘴徒劳地定了定,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站在宾与怜面前的那个妃子,伸出套着三四个指套的柔荑来,抵上宾与怜的眉眼,慢慢抚触,尖锐的黄金指套在他脸上留下冰凉触感。   “唇红齿白……这就是皇上喜欢的模样……”   那五指,逡巡几度,然后沿着颈项慢慢向下,带着一些暧昧和戏谑,分明了的挑衅。   “这,就是圣上宠过的身子?”   她到底把他宾与怜当成何种人物了?女人么?   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焰,思考着是狠狠地甩开那女人还是就着这个趋势将计就计地“调戏”一回。总之,这恶气无论如何都要抒解。而就在这时,衣服后摆被轻轻拉了一下,与怜微微扭头,看见了颜离熙暗示反对的眼神。   “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还是年轻气盛。   宾与怜忍不住隔开那攀附在自己胸膛上的玉手,然后尽量平静地回话:   “男女授受不清,请娘娘自重!”   啪!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就凌厉地扬了过来。   那女人就在等这句话。   “大胆,你竟敢说本宫不守妇道?放肆!”   猝不及防,脸上几道火辣辣的痛。惊怒之下,宾与怜抬头,他看见面前女子恶意地笑,而那一直端坐在梨花椅上的妃子则仿佛对一切视而无睹。与怜脑中一股冲动沸腾灼烧起来,若不是双手被颜离熙牢牢拽住,说不定……   然而自认占了上风的女人并不打算就此休止,听说皇上几天前从古华轩盛怒而去,她要趁这个机会解决这可能的敌人。   踮起脚,扬手又要狠狠落下,女子力道虽不大,但指套尖尖却能带来异常的痛楚,到时候再在圣上面前来个“恶人先告状”,加之又有姐妹的证明,她要在劲敌形成前斩草除根,并非难事。   这就是大内宫苑的生存守则:无风起浪,不论男女,只论存亡。   颜离熙切实地感觉到了宾与怜的愤怒。然而对此他只能报以苦笑。这个世上,也许已没有他忍不下的事了吧,只是为了某些人,某些事,现在他不得不反抗。   “请兰妃娘娘手下留情。”   迎到两人之间,伸手拦下女子扬起的手,轻轻推开,同时在心中自嘲。   “太监对女子,总不能说是授受不清了吧。”   不知是那妃子本就没有站稳,还是有意诬陷,被颜离熙轻轻一推,竟然弱不禁风地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门外又是声长声通传;   “皇~上~驾到~~~~~~~~!!”   来得正是时候。 第五章   慕容刑反手立在廊前,挑起眉睨着纷纷臣服在面前的男男女女,从他出现起,兰妃就开始啜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陛下……您总算来了…臣妾…呜呜……”   好假的一出戏。   然而这出戏并不需要演得逼真,因它仅是一种暗示。   看着不远处躬身行礼的梅妃——他纳的第一个妃子,当朝太师梅犹敛的独女。慕容刑知道她的举动就是太师的意图。   无论表现的,有多拙劣。   “怎么了?”   慕容低声询问,语调里是昭然的不悦,目光很快地扫过跪在地上的颜离熙,但并没有听到任何辩解。   “陛下,臣妾和梅姐姐过来古华轩想拜会一下宾大人,没有想到…才说了几句话,宾大人竟然……”   宾与怜跪在地上,他猜想着面前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究竟会说自己做了什么,出手伤人,还是调戏命妇?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局势本就已经糟糕,并不在乎再看一次慕容帝怒颜——只是不要掉了脑袋才好。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颜离熙却直了直腰,抢在兰妃前面坦白:   “陛下……推倒兰妃娘娘的是奴才,与宾大人无关。”   哼,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慕容刑斜睨了一眼颜离熙,依旧不动声色。   “刚才的事,朕都看见了。”   这句话语焉双关,听在梅妃耳中自然是明白了大半,但是被充作炮灰的兰妃依旧没有多少醒悟,只是一心想着没有台阶可下,于是横横心,不依不饶。   “陛下,既然这奴才自己认了,那就请将这个奴才交给臣妾处置!”   慕容刑冷笑,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妃子的荒唐,不过他也好奇这个女人会如何处置颜离熙,据他所知,后宫的人对颜离熙这个并不得宠的“宠臣”都恨之入骨,今次他倒要看看恨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你就在这里发落这个奴才,朕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妙法处置。”   颜离熙听见这样的发落,脸上表情更淡了,没有求饶也没有惶恐,却恰好又是慕容最讨厌的神情。   听见了慕容刑的这番回答,兰妃无异于找到台阶,然而妇人所能想到的狠毒伎俩始终有限,她摘下头上的金簪,奋力向颜离熙的手上和身上扎去,力道虽不大,但暖天衣服穿得薄,而簪子本就尖锐,所以也是记记见血。宾与怜跪在一边,刚开始候还尝试着忍耐,但是直到他看见殷红的细线从颜离熙右腕上垂挂下来,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狠毒的妇人!”   虽然还是跪在地上,但直起上身的宾与怜就已给兰妃造成强大的压迫感,然而已再次举起的簪子却是收不回了,眼见着这次的兰妃的目标竟是颜离熙的双眼,宾与怜再顾不得去多想,直接挡在前面。   无论自诩如何冷静,颜离熙都不得不在这场闹剧中睁大眼睛。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人为他做出这些。   然而未几,短暂的惊讶就被另外一抹复杂的表情所遮盖。   几乎就在宾与怜抵挡的同时,慕容刑伸手拦下了那只金簪。   古华轩里的气氛骤然诡异,就连方才还作壁上观的梅妃也不禁紧张起来,因为慕容帝用空手挡下簪尖,此刻已经可以看见有鲜红的血液从紧攥着的指缝间流淌下来。   “陛下……陛下饶命……”   发现自己竟然伤了龙体,兰妃一下子失却了方才的倨傲,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胆敢有损龙体,其终究是死路一条。   “滚吧。”   出口的依旧是最最简单直接的命令,慕容刑松手将金簪扔在了地上,清脆的金属声催促着梅妃赶快带上自己的炮灰离开。现在事件的重点已经不再是宾与怜的敬与不敬,慕容帝知道,唯有这么做才能够不着痕迹的将这场闹剧息。   现在还不是动梅家的时候。   看着梅妃带着脸色煞白的兰妃匆匆离开古华轩,颜离熙躬身倒退着走到偏厅,找来了药物和布帛为主上包扎伤口。他跪在地上,小心地捧起慕容刑流血的右手,上药包扎,一举一动都轻柔到了极致,连在一旁观看的宾与怜都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心里凭空生出一种羡慕来。   也许有机会的话,他也希望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呵护。   慕容帝由着颜离熙将伤口包扎仔细,这次他没有落下责罚或者反对的目光,事实上,偌大的皇城里,也只有颜离熙的服侍才真正让他觉得舒心。   这是一种建立在剥夺之上的快感。   虽然很想一直享受这样的快感,不过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这几天,想必那个多事的颜离熙已经让宾与怜重新写了奏折,而经历了这件事,梅妃那边想必是可以消停几天。   “宾卿家没有本要呈给朕么?”   他甩脱了颜离熙微凉的手,望向宾与怜,同时看见宾与怜传递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给颜离熙。   颜离熙回报的,则是肯定和鼓励。   心里不受控制地刺痛了一下,曾几何时,这种温暖的目光也曾经为他而流露过。   莫名的烦躁。   “狗奴才,跪到外面去,没朕的允许,不准起身。”   在接过了宾与怜揣在怀里的奏本后,慕容刑下令。   “是。”   分不清楚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一贯的淡然,颜离熙挽着袖子抹去地上的血迹,然后起身,走向前院冰冷的青石天井。 第六章   是夜,宾与怜认识了一个别样的慕容帝。   心里虽然留存有阴影,但颜离熙说过的话和临去前的视线给宾与怜以很大的安慰和鼓励。而慕容刑,似乎也不再有心扮演一个风流皇帝的角色。   “按照卿家所言,朕发往灾地的粮草在秦江漕渠被人克扣,而邻近寒州城的饥民则被抓去拉纤……”   端坐上首,慕容帝收起奏表,并不在意宾与怜刻意制造出的疏远。而从他此刻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对这此事的态度,震怒或者漠然。   “这本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克扣积压,历朝历代多少都有。”   天色已有些晚,方才有随侍太监进来点上烛明,从开着的门望出去,颜离熙垂首跪在微潮的地面上,只在听见脚步声时抬头张望了一下,恰好对上慕容刑灼然犀利的目光。   发现颜离熙朝这边望着,慕容刑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他走近宾与怜,用略显轻薄的手法撩起一缕发丝,放到鼻端嗅闻。   “是金木樨。”   喃喃地报出熏香的名称,慕容刑很满意地看见门外的苍白面容在一个可以被称为悲伤的表情后再度沉落,而他也在宾与怜挣扎推拒前,很快地甩开那缕头发,继续正题:   “你可知道,寒州一带的封邑,可是属于谁人名下?”   宾与怜一怔。   “臣只知封邑的主人是开山王,至于名姓…臣不知…”   “果然是个只知是非不知世故的蠹虫!”   看了眼宾与怜脸上阵青阵红复杂的色泽,慕容刑冷笑出声,   “开山王乃是异姓,因开国功勋而被世祖封王开山,这代王名皓,梅姓。”   梅姓……   “陛下,那开山王与当朝太师……”   “表叔侄关系。”   果然……   在惊闻这个敏感的姓氏后,宾与怜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已身处于一个漩涡中。之前仅是站在局部看不到全面,而现在,印象中只在演义和史书中才会出现的阴谋,正慢慢呈现。   “现在还有人在观察秦江的情形么?”   见到宾与怜若有所悟,慕容刑端起桌上已有些发凉的龙井,却无心啜饮,只是拈着盅盖碾着盅沿,发出让人焦躁的声响。   “是,微臣兄长一直都以商人的身份保持着与漕运官员的联系,且据闻,近日开山王并不在郡内。”   “梅皓自然不在郡内,下个月初九是先帝忌辰,他得回京祭拜。”   放下盅盏,慕容刑不加掩饰地打了一个哈欠,   “天色不早,朕要歇息。”   宾与怜一怔,经过方才的一番交谈,心中芥蒂已消除不少,但现在突然又听慕容帝提出“歇息”之事,实在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陛、陛下……”   看着宾与怜一脸不知所措的茫然,慕容刑又是一声冷笑,虽然刚开始自己就是被这般朴质所吸引,但应付这种不分场合的朴质却也是一件让人觉得疲累的事。   然而,这种率真,真的很像那个人,让慕容刑不由得收敛起心神,慢慢回忆,虽然那人已经离开他,五年之久……   少年青骢千钟酒,放歌九州踏浪行。   一声轻得无人能够听清的叹息后,慕容刑传诏:   “命颜离熙侍候朕洗漱。”   门外传来随侍太监的应答,之后是一记泼水的声音,再后来,便看到门被推开,颜离熙浑身湿淋淋,微瘸着双腿走了进来。   “奴才伺候陛下更衣。”   随侍太监已将圣上沐浴的金丝楠木浴桶抬了进来,注入加有龙涎香粉的温水,然后除了颜离熙之外的所有人等离开屋子,宾与怜更是退得慌忙不迭,可又担心着屋内的颜离熙,于是换成他惴惴不安地守在天井里。   屋内,银烛摇曳,暗香浮动。慕容刑靠在漂浮着各色药材的浴水里,闭上眼睛,让颜离熙执起布巾,小心地为他擦拭。   颜离熙方才被水泼了,只是简单地抹了几下,此刻虽置身于温热的水边,却反觉得有些发寒。不过具有凝神作用的药物似乎让慕容刑的态度和缓了些,不再咄咄逼人。   “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会喜欢宾与怜?”   感觉到背上的动作略微停滞,然后是一声微弱的回答,   “奴才愚鲁,不知。”   “哼,你知道朕是因为忘不了‘他’,宾与怜很像‘他’,不是么?”   颜离熙哑然。   “时间真是一种讽刺的东西,在遇到宾与怜之前,能让朕回想起‘他’的,竟然是‘他’最讨厌的‘你’……”   在水中转身,带出一片暧昧的水波氤氲,伸手触碰颜离熙苍白的面颊,继而用力钳起他的下颚,迫使他扬起低垂的视线望向自己。   “朕按你和先王的意愿登基大统,可这么多年了,朕不曾忘记过‘他’一分一秒,作为替代品的你也知道吧,朕永永远远不会成为你们想要的君主,你们让朕埋葬在痛苦里,朕就要你们陪葬!”   浓烈的龙涎香氛扑散在颜离熙的脸上,接着是狂乱的、芜杂的吻,粗暴地夺取着他的神志,没有任何快感,因为那并不是赐予,而是惩罚,对于一个曾对主上的龙阳之好抵死劝解的臣下,最残酷的惩罚。   然而颜离熙知道,自己反对的并不仅仅是龙阳之好。因为就他自身而言,所爱的人,很不幸地也是一个七尺男儿。   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头来在意自己的心情。 第七章   如果说真有地狱的话,那里一定盛开着现在这般炽烈的红莲火焰。   密咂的吻,是为了夺取呼吸和神志而落下;赤裸纠缠的躯体,形成一环禁忌的锁链。   虽已被拽入浴盆,但清冽的水却不能起到润滑的作用,剧烈疼痛让颜离熙不由得痛哼出声,但下一秒钟展开的双唇又被另一张炽烈的唇堵住,不留一丝空隙的贴合,同时下体熟悉的撕裂又在迅速扩张。   他想尝试着去配合那粗暴的律动,也许这样才能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折磨中苟延,然而身体内部随即产生了异常的酥麻,颜离熙惊恐地发现这种感觉汇集积累了起来,继而开始在身上游走,想宣泄可又没有出口,几乎让他发狂。但他一如既往地没有反抗,就算是感觉到整个人将要从内部燃烧成为灰烬,也只是狠命咬着嘴唇,指甲在坚硬的楠木上扣出一道道痕迹。   “朕想过杀掉你……彻彻底底地毁掉你……不过现在,朕决定放弃,你这个替代品让朕厌倦,朕要忘记你……忘记过去……”   因为太过投入,慕容刑的声音显得有些粗嘎,也因为太投入,所以并没有听见那个在他耳边,轻如蚊咛的回答:   “陛下……只要您稳固这个江山,找谁做替身,都可以…都可以…”   哼,江山!   夜色更深沉,更厚重,今天是即晦,月光本就稀少,竹枝黑蓝色的影子投影在灰白的墙上。留下一个个不安的掌印。   大约半个时辰后,宾与怜看见,屋里的烛影摇晃了两下,一个影子扩大再扩大,最后变成个疲惫的身影走出来。   宾与怜连忙迎上去,感觉到并不沉重的分量在他怀里停留一会儿,又再度消失。   “今晚上陛下会住在这里,就委屈你去睡我的房间。”   “那你呢?”   似乎已经疲惫得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用行动来解释:   低头,跪回地上。   惩罚还没有结束。   “解之……”   那沉默的背影,让宾与怜知道,劝解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后半夜下起了淅沥的雨,一粒粒击打在颜离熙挺直的脊梁上,同时也敲打在另一个夜不能寐的人心头。   好不容易又是一个黎明。   天蒙亮时慕容刑就离开了,一直惴惴不安潜伏着的某个人立即走了出来,就在龙衮拂过的青石路上,他看见了那个已经颓然倾倒的人。   “解之,解之……”   在波动的情感与凌乱的呼唤间,颜离熙睁开眼,却找不到焦点似的呆了会儿,随即反应过来,又复蒙上一层淡淡的光。   “天亮了……陛下已移驾了吧?”   勉强想要站起来,早就已经麻木的双腿自然不听使唤,幸有宾与怜从旁扶持,才不至于再度跌回地上。   “皇上已经走了,解之你快起来…”   伸手去搀扶,宾与怜这才发现颜离熙的衣袍已被雨水浸透,轻轻一捏就能滴出水来,冰冷的雨水缠绕在发烫的皮肤上,不好的预兆让宾与怜更加担心。   “解之,你受了风寒,快进屋去。”   搀扶着颜离熙走进屋内,遣走正准备整理寝具的小太监,除去颜离熙周身湿透的衣物,然后小心地扶到塌上。   “伤得严不严重,还有跪了一整夜,有没有觉得什么……什么不舒服的?”   很奇怪的问法,跪了这么久,会舒服才奇怪。   “我有准备的,与怜不必担心。”   颜离熙所说的“准备”,仅指的是膝上绑着的两团布帛,在浸饱了雨水之后简直与一张薄纸没有区别。这样一说倒让宾与怜更加生气,按住颜离熙的肩膀略微用力将他按在床上   “颜之想拿性命开玩笑么?”   被“逼”上床榻,颜离熙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这么容易就完蛋的。”   随口的反驳得到了一记几乎可以杀死人的目光作为回应,颜离熙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于是乖觉地躺下。却依旧不忘记留一句鼓励的话给宾与怜:   “与怜,你昨天做得不错。”   听见了意外的赞扬,宾与怜不觉欣喜,反而奇怪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太冲动。”   “不,我知道你已学着忍耐。”   说完这些话,颜离熙轻声咳嗽了几下,宾与怜连忙帮他掖上薄被,想了会儿,又轻声地说道。   “你可知道,昨天陛下与我独处的时候,我想了些什么?”   “……不知道”   “我在想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解之的话……”   颜离熙眼神一抖。   如果你是我……如果你是解之……如果解之与陛下独处,如果解之能与陛下倾谈国事……如果解之能被陛下所爱……   “不要说了……与怜,我累了。”   惊觉自己无意识中涉及到了敏感的内容,宾与怜赶忙停住话题,只是呆坐在床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已逃避般地沉沉睡去。   温和的目光在颜离熙的脸上逡巡了一会,继而转到了床榻上,有什么突兀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是一块玉佩。 第八章   这是块普通的玉佩,普通到出现在这皇宫大内里,反倒显得希奇了。   整块玉石约半掌大小,种微偏冰,不甚糯,翠色是有,但更多地方是奇特的土黄。在玉佩正面,宾与怜看见了个篆体的“颜”字。   既然是个颜字,那想必就是解之的吧……可又转念一想,除了亵衣,颜离熙的衣服方才在床下就已经解除干净,哪还会带上这么大的玉佩?   那这东西又会是谁的呢,莫不成……   攥紧了冰冷的玉石,却不忍心惊醒刚刚获得片刻平静的人。于是就有些痴傻地坐在床沿,呆呆守着。   颜离熙一直睡到午时之后才醒来,先前还有些湿的长发已经全干了,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和阗玉般的面颊,他轻咳了声,惺忪起身,就像刚刚经历了羽化的蝴蝶。   “解之,你醒了。”   两三步走到面前,宾与怜一手托着颜离熙的后背,一手递上新熬好的药汁,满脸的担忧,在看到碗里褐色的药汁被一点点饮尽后才有所缓和。   “我说过我不会有事的……”   读懂了宾与怜的神情,颜离熙将碗放下,漾一个浅浅的笑涡。   这是个很平常的表情,却又不平常,宾与怜认为那是颜离熙头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笑得没有任何杂质。他似乎是被这个蜜甜的笑粘住了,恍惚半天,这才想起午前没有搞清的事,忙将玉佩取出来。   “这是刚才在床上找到的。我看上面有个“颜”字,所以想会不会是你的……”   “让我看看…这是……”   敛了笑,顺着宾与怜的手望过去,颜离熙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变暗。最后触及宾与怜手心的指尖,已是冰凉。   “不,不是我的,这应该是陛下落下的…不是我的…不是…”   指尖在玉面上划过,随即迅速逃开,象被针刺到。神思即而飘远。   “解之?”   发觉自己已完全被遗忘在意识之外,宾与怜不得不小力地晃动颜离熙的手臂,回过神来的颜离熙抱歉地摇头。   “解之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么?”   有些好奇又小心翼翼,宾与怜不愿再制造早晨尴尬的情况。而这一次,颜离熙似乎也不想逃避。   “有的事,与怜你早晚也会听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免得日后经他人之口,造谣中伤。”   说完这些,略微停顿了一下,象是有所懊悔,又象是下了决心。   “‘少年青骢千钟酒,放歌九州踏浪行。愿君共扫红尘去,阅尽江湖万古情。’——与怜可曾听过这首诗?”   “这不是颜和之的《少年行》么?我怎会不知,早年和之的诗文可谓风流一时……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我等同朝共事,岂不快意?”   宾与怜一面说着,不由自主地眉飞色舞,而一旁的颜离熙却丝毫没有被这种活跃所感染,微抿菱唇,似乎每一刻的回想都让他心力憔悴。   “和之,是我双生的弟弟……也就是这块玉佩的主人。”   和之……解之……不经点破绝不会有人想到,可是现在看来又是这么浑然天成的关系。   “和之是为了帮助陛登基大宝而牺牲于宫廷动乱中,这块玉随着他的遗体一起葬身火海,上面的黄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   没错,对于五年前的那场动乱,宾与怜大约也有些印象,虽身在远离皇城的寒州,但至尊更迭、重臣问斩、兵马征讨,只要立足于这皇土之上,就断然不会不去在意。   之前对于颜和之的死,宾与怜也早有听闻,当时只是好生惋惜了一阵,现在知道了送命的缘由、手法,看着极有可能是血肉痕迹的黄斑,心里倒是惊了一跳,手上一滑,幸好颜离熙留神,稳稳接住转放在桌上。   “陛下对舍弟用情极深,得知舍弟的死讯后哀痛欲绝,此后一直在他人身上寻找舍弟的影子,但是近日陛下的确有想要忘却前尘的意向,所以与怜你……”   意识到颜离熙下一句将会说什么,宾与怜慌忙不迭地打断话头。   “解之不必多言,与怜并非龙阳断袖中人,   “哦……”   听见宾与怜的回答,颜离熙只轻轻地回应了声,但是宾与怜却似乎看见了他眼里流过瞬间的寞落,于是心里莫名地反复了一记。   “与怜的意思、意思是与怜对陛下仅有忠心,而没有任何非份、呃,非份之想。”   知道这种提法有些不妥,宾与怜也顾不上许多,红着的脸更是显得他少不更事。   “我也不是想勉强于怜,只要听到与怜忠心为国,我就已经很欣慰了,只是于怜这般面薄,以后又怎么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廷里立足呢。”   又是一声叹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宾与怜发现,伴随着颜离熙温暖的微笑的,始终是极为不协调的轻声叹息。   “不说这些了,与怜,我看这几天陛下就会放你回去,若你还想在朝中坚持作为,就应该借这几天好好思考一下。” 第九章   那天的谈话没多久就中断了,一半是因为颜离熙身体情况不佳,另一半是因为宾与怜陷入了异常纠结的思考中。   思考什么,为什么思考?宾与怜自己也不清楚。   解之说得没错,自己毕竟还是新晋学士,若慕容帝放他出宫,若日后需在朝廷中面对同僚,他们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自己?而自己,还能坚定昔日的目标么?   仅用荒诞已不能概括了,宾与怜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潭。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同时安慰自己,不可能会出现更糟糕的情况。   毕竟,在他还没有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还有人会在一旁无条件地帮助他。   虽不清楚为何会演变出这样的情况,宾与怜也尽量不去想为何颜离熙会这样无条件维护自己,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   而另一方面……   如是慕容刑那么宠爱和之,那为何又对和之的兄长解之下如此狠手?解之又是何时成为中人之身?这里一定还有很深的因由,只是不知自己有没有知道的机会。   那块和之的遗物,慕容刑一直都没有派人来取回,宾与怜猜想慕容刑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丢掉的,又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弄丢了它。   而只有颜离熙知道,慕容刑已经不再需要它。   似乎是大风大浪后的短暂平静,颜离熙得以静养了两天,他似乎是宫里存在感最弱的差使,除了慕容刑的刁难之外,几乎再没有人记得起他,没有人差他外务,也没有人对他的伤势予以关怀。古华轩就象是一座隔绝的孤岛,没有鸟鸣,亦没有风浪。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颜离熙倒是颇懂得善待自己,一些在旁人眼中不上台面的东西都能够被他巧妙利用起来,宾与怜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他收藏的陈皮,经过前个冬天的风制,加上蜂蜜慢慢熬煮。带着淡淡清香一点点赶走细密的咳嗽,然后在齿颊之间留下蜜甜,琥珀色凝脂在唇上薄薄地覆了一层,诱得人忍不住想要去舔舐。   宾与怜第一百次对这种想法感觉到惊讶和害怕。   自从发现自己对于颜离熙的微妙感觉后,本就混乱不安的泥潭生涯又被狠狠地加了一块大石。   许是因为身处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受了影响吧。   不过还好,颜离熙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微妙变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教授宾与怜朝堂规矩上。   宾与怜绝对是一个聪明的人,只是诗书饱读,反倒对世俗之事笨拙了起来。然而这样的璞玉,才能够在颜离熙的引导下,完完全全地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虎落平阳,忍之;蛟龙在天,乘之。是颜离熙教给宾与怜的几乎所有内容。   看似平和的日子就像暖风中的杨絮,平平飞着,但最终还是要落到地面。   第三日,总管太监带着慕容刑的圣旨出现在两人面前,果然是宣布让宾与怜出宫。   古华轩禁闭多时的大门打开了,宾与怜看见外头隐隐约约有兵甲闪光,原来这些天自己都生活在围城之中,幸亏那天没有逃跑,不然恐怕早就已经身首异处。   如愿以偿可以离开宫城,却有了放心不下的人,虽然颜离熙依旧是淡淡笑着说不用担心,但是一想到慕容刑的作为,宾与怜就忍不住觉得迈出去的步子沉甸甸的。   “你还是个男人啊,有什么舍不得的?”   用力拍了拍宾与怜的肩,故意用一种豁达调侃的口吻说出身为一个“中人”对于正常男性的“羡慕”,可是听在别人而中却更加觉得心酸。   “估计短期内陛下还会传召与怜你入宫的……有的事暂时还不能在朝上言明。”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然自身而言并不再想重入这个樊笼,但是想到这是能够见到颜离熙的唯一方法,也就只剩下了无奈。   “还有,记得你的初衷,与怜,记得发生变化的,始终是周围的环境,而不是你的内心。”   临别的时候,颜离熙突然变得像是亲鸟一般琐碎,不放心地说了很多,但是对于自己的未来却只字不提。   也许没有未来,也没有说的必要。   坐上出宫的轿子,大约半个时候之后人就已经在了西郊梆子井的寒州会馆中。   会馆本就是世代行商的宾家开的,二少爷回来的消息早就有人知会了他们,轿子是从侧门匆匆进入的,落轿之后就有迎候一旁的老仆心痛地嘘寒问暖,眼神中还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在他们看来,好端端的少爷公子,就这样被“糟蹋”成了皇帝的“小官”,实在是家门不幸、让人神伤。   “白叔,我没事,你忙你的吧。”   轻声打发走了老仆,宾与怜发现自己虽然是在微笑,但这微笑中,已经开始包含着惆怅。 第十章   回到内院,果然见到有几只兄长遣来的信鸽,宾与怜一一捕过来摘了信筒,信笺展开来放在一处,竟是整整半个月的音讯。   最初一张,满满写着兄长对宾与怜高中探花的骄傲,然后是寒州城里的近况,接着过了几天,是惊闻变故的急切,这样的焦急持续了三天,之后是数日空白,再接下来,信笺明显少了,但口气已经平和,毕竟商海沉浮,磨砺不亚于官场,捧着轻薄短小的纸张,宾与怜仿佛看到了兄长布满血丝却依旧内敛的眼。   也许是因为宾与怜第一次贸然上谏,惊动了幕后的人,秦江漕运的几个小官吏被当作了出头的椽子抛到了天光下,被同僚检举,同时吐出了小部分官粮。慕容刑将计就计严惩了那几个小吏,又将复得的官粮再贴补了些发放下去,一方面稳定了寒州城的人心,而另一方面也算暂时把宾与怜造成的波澜抚平。   无奈地收起信笺,斜斜躺倒在床榻上,小别半月的锦被竟然已有了些生涩的霉味。   在最后一张纸卷上,兄长写着追查那些克扣的粮食已经有些成效,说不定再过个把月就能够找出那些被藏匿的大部分官粮。   这件事,自然需要向上呈报,幸好慕容刑不甚热衷于早朝,三天后才会有朝会,不然宾与怜一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面对他。   如果当时解之也在的话,应该会容易一些吧。   三天后,早朝。   死气沉沉的朝,死气沉沉的臣。不是中兴,也没有忤逆,这满朝灰暗的锦袍,慕容刑都不记得他们曾在自己记忆中鲜亮过。   不久前被自己放走的宾与怜立在右首队列中,也惟有他的那身新制朝服看起来明朗些。   慕容刑发现,那些明里低垂却在暗中投向宾与怜的目光,充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内涵。鄙夷、同情、厌恶,最奥妙的还有那些混合的,幽暗地看不出究竟包含着多少种可怕的想法。而宾与怜本人,一双水银般的眼珠却毫无所觉地偷眼张望,慕容刑知道他在寻找谁的身影。   不过可惜,颜离熙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大殿上。   对于一个热衷于政治的人,最好的折磨就是让他终生远离朝堂。   那天放宾与怜出宫后,颜离熙并没有搬出古华轩,他本就是被派去守着那里的太监,一辈子和先帝那冥顽不灵的鬼魂做伴。   当年就是这一人一鬼夺取了慕容刑心中“永远的幸福”,现在把他们同时尘封在这已经渐渐破败的斋堂里,简直是极妙的选择。   宾与怜离开后,慕容刑就再也没有见过颜离熙,唯一一次远远地望见颜离熙提着水桶从古华轩的门后一闪而过,他在为竹林浇水,久病的脊背显得更加孱弱。   不自觉地将那最后一个残像留存在心中数天,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还有那重新悬挂回颜离熙腰间的玉佩——那本就是他的东西,虽然已经过了大火与和之生命的荡涤。   五年前,皇城动乱的那天,是和之偷拿了这块玉佩想要逃出城,可没有想到自己反而被当成了兄长,葬身火海。   坐在皇位之上,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略为疲惫地歪斜了一下,自己不会是老了吧,回忆这些旧事又有何用?   低回的视线,不经意地扫到队列最前的老臣,梅忧敛,太师、国丈、梅姓核心之一,这些年也老态历现了。   “也许只有等到他一命呜乎之后,朕才能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皇帝吧。”   苦涩地自嘲,就是这么个缚手缚脚的皇帝,也是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换来的。现在再来谈论厌倦,已经太迟。   眯了眯眼睛,慕容刑再度观察起宾与怜。   宾与怜终于知道解之为何要叫自己“忍耐。”   上朝前等候时,就有些朝臣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个皇帝“新纳”的“宠臣”,在梅家党羽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玩物。毕竟五年前的动乱,朝中根基没有被拔除的老臣就只剩了介个保皇派以及太师梅忧敛,如今明眼人都知道小心皇上,还不如敬畏着开山王梅皓以及太师梅忧敛。   这天的早朝对于宾与怜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朝上通报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鸡毛小事。所有的这一个朝会似乎都只是在训练宾与怜的一个本领:   忍。   告假吧,这样的朝会,今后不上也罢。   朝会结束后,宾与怜家脚步如飞,像是要逃出一个樊笼。   就这样告假在了会馆里,宾与怜每天照例收收兄长遣来的信鸽,一面关注着寒州的事态,一面苦口婆心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慕容刑也似乎厌倦了,没再找他的麻烦,除了时不时会想起解之那清俊中带着苦涩的微笑,日子倒过得平静。不觉间,已经是第二个月。   只是没想到,月初瘟神就上头。慕容刑“恢复了记忆”。黄榜上门,再度召他入宫。   偷偷摸摸反倒容易被人怀疑,现在这样子大摇大摆,弄成一出急色的闹剧,反而让人看不真切了。 第十一章   黄榜上让他夜里入宫,不过宾与怜这次倒显得有些颇不亟待,坐上不起眼的小轿,在日落前就进入了皇城。   从太监那边打听到皇帝正在紫宸殿梅妃处,宾与怜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马上朝古华轩赶去。   偏僻的斋房,依旧在翠竹的环绕下独自清幽。虽入了夏,院子里却并不觉炎热,远处隐约有蝉鸣,近处倒显得更加宁静,夜来香长得过高而挡住了道路,野生藤蔓从粉墙上垂下来,没有丝毫培植的痕迹。   猜想着颜离熙可能在屋子里休息,宾与怜特意放轻了脚步,地上石板间长出来的芜草吞掉几乎所有的脚步声。   屋子里有人,却不单是颜离熙。   宾与怜并没有推门,但已经能确认屋子里有生人。   因为颜离熙从不刻意熏染任何气息。   而现在的空气中,弥漫着异常的芬芳,并不是宾与怜嗅觉特别灵敏,而是因为这种气息浓烈而又熟悉。   寒州的气息。   那座风景秀丽的城市之所以被称为寒州,就是因为每年冬天,满城漫溢着这种迷人的梅香。如同梅花一般,这种香味亦刚亦柔,为很多贵胄所喜爱,用来陪成熏香,繁复得可以有十来种名称。   犹豫了一下,宾与怜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小心地侧到敞着的窗前,偷偷向里面张望。   果然有生人。   颜离熙卧在榻上歇息,有一个华服的男子坐在他身边,虽然面对着宾与怜的仅是背影,但依旧可以看出那人的一段风流态度。   颜离熙是个浅眠的人,现在却如此安稳地睡在别人身边,这样宾与怜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齿根有些发酸。   他小心地张望着,慢慢调整角度,他看见颜离熙的右手被那人小心地捧住,十指紧紧交缠着。这种景象换在一个月前还只能被宾与怜认为是古怪,可现在看在眼里却是赤裸裸的暧昧。   不知道已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还会过多久,屋外的夕阳已在宾与怜身后拖出一道暗影,而屋子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移动,似乎低头凝视那张安详的睡脸便已满足。   不知什么时候胸口开始气血郁结,心中开始有个声音大喊着要破坏这种气氛,宾与怜有些恶作剧地清咳一声,那个人便将身子侧了点过来看,半边脸便被宾与怜瞧见了。   一瞥足以惊艳。   修眉水目,顾盼神飞。如果说当今圣上慕容刑是灿烂夺目的太阳,那么眼前的人便是优雅妩媚的月。配上那身看着素雅实际上绣工华丽卓绝的银白色夏袍,缀以各色高亮的珊瑚玉石珠子,整个人就像是月宫上下来的谪仙,卓尔不凡。   宾与怜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竟忘记了隐藏身形。   那人发觉这边有人偷看,却没说话,只低头拿了个不知什么东西打过来,那手法,竟然极其准确,点在宾与怜眉心正中,落到地上才发现是一粒玉珠,上面镂空了刻着几朵五瓣的梅花。   心里似乎有一道电光划过,对于这个人的身份,宾与怜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是随即又自己否定了。   怎么可能是那人,解之怎么可能和那人有往来……   “唔……”   方才那人的动作虽然轻微,却还是惊破了颜离熙的清梦。   “是谁?”   似乎还有些惺忪,颜离熙抬眼,循着那人的视线望去,目光在看清来人后立刻变得明澈。   “与怜……进来啊。”   被颜离熙叫进了房中,宾于怜偷眼观察着床榻和四周的情况,还好,并没有什么怪异的痕迹。   “是陛下叫你进宫的吧。与怜,这位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可是开山王梅王爷?”   打断了颜离熙的话,宾与怜的目光已经渐渐黯了下来,因为他看见男子展开的折扇上面,赫然又是一支梅花。   “哈哈哈,不愧是皇上新‘宠’的宾探花,光看着这些梅花就能够猜出本王的身份来。”   静默时好像新月,但是一旦开口,却依稀能感觉到橙色的火焰,带着一点点狡诘的毒辣。   然而宾与怜此刻已经顾不得去思考这么许多。   “王爷,奴才有些私事想要与宾大人商谈……”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王爷,也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才。”   伸手轻轻地捻起颜离熙的下颚,抬高,然后自己俯身低头,旁若无人地在菱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吻虽浅,却足以进一步震撼宾与怜的心智。   颜离熙没有反抗,这似乎是他一贯的作风,但宾与怜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   满意地宣示着自己的所有权,梅皓斜眼望了眼怵在一边的宾与怜,衣袂款摆走出门去。   他本就是进宫来看望梅妃的,如今却在古华轩守了一个下午,要是被梅妃或者皇帝知道了,后果一定会很可怕——至少他不愿意看见颜离熙被自己以外的人再度伤害。 第十二章   清幽的斋堂恢复了平静,在确认梅皓走远之后,宾与怜满脸的寞落和不忿便一并流露出来。   这究竟是何种局面,颜离熙明明提醒过自己开山王的可怕,现在却和他是这种、这种亲密的关系,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哪一面才应该相信?   “与怜是想问我,为何会与开山王如此亲密吧?”   看懂了宾与怜的面色,颜离熙主动打破沉默。   “陛下、和之、我与开山王本是一处长大,从小亲密惯了的。”   他这样解释,但根本不足以解释宾与怜见到的一切。两小无猜的亲密,还包括了刚才那旁若无人的亲吻么?   “可是……前几日你不是说,开山王可能是症结所在……我以为你与他的交情……”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饱读诗书,这一条训诫宾与怜自是铭记不忘。嗫喏着,他越来越分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呕气。   “因为我最学不来的,就是拒绝别人。”   颜离熙低头,依旧是随意披散的头发遮住了所有表情。他似乎的确没有拒绝过别人,一步一步在他人决定的道路上默默无言,然而真相仅是这样么?前个月的眼界已让宾与怜学会不再轻易定论,就算是面对着教会自己这规则的颜离熙。   “解之真是这么随便的人么?”   有些忿忿地扳住颜离熙的双肩,望进那双回避着自己目光的眼眸中,还是可恨的平静,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   “是不是什么人的要求你都不会拒绝?”   终于明白为何慕容刑一见到这种臣顺目光便会勃然大怒。宾与怜心中堆积起的似曾相识的怨念,已不再被头脑支配的行动突然放肆起来,欺身上去抚住了颜离熙的唇瓣。   “倘若是我,你会拒绝么?”   唇上灼热的温度让颜离熙怔了记,下一刻又恢复到死水无波。   “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宦官。死生权由大人做主。”   一瞬间陌生起来的言语,以及指尖那异常柔软却冰冷的触感让宾与怜猛醒。   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竟然对解之,做出那样的举动……   脸上迅速涨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此刻什么开山辟地王,统统都顾不得了,宾与怜只是扭头夺门而出,只差遮面泪奔。   而被他落在身后的人,却再度唤起了他的名字。   “与怜!”   感觉到了一丝言语上的缓和,宾与怜放慢脚步,但听见的并不是解释或者挽留。   “与怜……你只需知道,我颜解之,断不会做任何对陛下不利的事……你信我么?”   失望,放慢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你忠不忠君,爱不爱国,与我又有何干……”   看着宾与怜快步离开的背影,颜离熙若有所思。   这样倒也好,该提点的,都已经提点,是时候让他靠一己之力挣扎沉浮了。而且,如果自己猜得没有错,这古华轩、皇城深殿,自己也呆不了多少辰光。   只是没想到,宾与怜骨子里与皇帝竟有些相似,今后的事,交给他,不知道放不放得下心……   而自己真的已是累到极致了。   宾与怜迈出了古华轩,走了几步才发觉步子沉重,下意识地叹气,自己的心境已经改变了,不知道还变不变得回来。皇城内灯火阑珊,他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就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有管事太监气喘吁吁地找到他,这才开始向晋露殿走去。   慕容刑就在殿内等候。   “朕还以为那奴才把你扔到玉液池去了。”   虽然是冰冷的言辞,但不难觉察慕容刑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他打量了宾与怜那脸灰暗的表情,猜想大约是因为还没用晚膳,难得好心地要太监去传膳,却被宾与怜谢绝。   “微臣大胆,请陛下赐微臣美酒即可。”   似乎是讶异了一会儿,慕容刑恩准了这个请求。   随侍太监去取酒了,乘这个时候,宾与怜将秦江漕运的动态以及寒州的现状加以汇报。尤其是关于被藏匿的官粮的去向,一切动态都描述得巨细靡遗。   “朕前几日彻查了那几个漕运的小官,只怕再从底层切入会更加困难。”   听完了宾与怜的陈述,慕容刑浓眉紧锁。知道制造这个麻烦的人正是自己,宾与怜默然。   “现在是逼得朕另找切口。”   切口,莫非慕容刑想要从别的方面下手?宾与怜一时之间不甚明白,当刚想询问,取酒的太监便在叩门了。 第十三章   听颜离熙说过,这皇城内的太监,大多数都有着背后指使的主儿,为确保不再打草惊蛇,关于漕运的对话便中止了。   “谢皇上赐酒。”   果然是宫廷的佳酿,几杯落肚,肠胃先暖起来,接着是心与神志。傍晚时看见的那幕至今宾与怜他觉得拥堵,如今有酒作疏导,方才觉得舒缓一些。   所谓一醉解千愁,自己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太监而烦恼,用这宫廷御酿应该能浇得无影无踪了吧。   “朕不知道你还有这种酒量。”   慕容刑看着送来的酒液大口大口地落入宾与怜口中,饶有意味地笑。   “这酒极烈,爱卿小心伤身。”   “…呃………什么?”   这句关怀姗姗来迟,水银般的眼珠已蒙上层薄薄水汽,双唇红艳,衣襟大敞,微酡的肤色更显诱人。   “朕是说,爱卿这个样子,很美。”   “陛下今天…呃………想要臣么?”   主动地走到慕容刑面前,大胆地倚在面前的案几上,宾与怜吃吃笑着,因为烈酒而荡漾的神思一片混沌。   “今天怎么转了性儿?”   “做与不做,外面人说的都是……呃……一样的话……”   “怎么,受不了了?朕还以为那个奴才已经教你如何忍耐。”   面对着醉酒之后的送上门来的旖旎,慕容刑哪里有不消受的道理,屏退随侍,伸手揽住宾与怜的腰,另一只手伸入他的衣襟,从里面将外衣剥了下来。已经烂醉的人顺势环住慕容刑的颈项,在感受到一双大手伸入亵衣并且在自己裸背上法放肆揉捏的同时发出甘甜的惊呼。   “啊……解之……”   意识朦胧中呼唤出了这个名字,宾与怜突然觉察到抚触消失,当下心怀不满地睁眼,正对上慕容刑那双冰一般的眼眸。   那眼眸中正因为“解之”这两个字而形成分风暴的雏形。   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九五之尊的愤怒,宾与怜却并不觉得害怕,脸上依旧浮挂着醉酒的、凄惨的笑。   你的愤怒,我的笑容,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解之。   笑容绽放到了极致,那名字像朵罪恶的花,狠狠扎根到心里最脆弱的堤防,吸吮血液,要在记忆中打下烙印。   “陛下是在为解之不悦么?那和之呢?陛下究竟把谁当作谁的替身了呢?”   被紧紧拥住的身体传来了一记颤动,即便是醉了,宾与怜也知道这句话产生了多么有力的影响。   “和之……”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已经被宫里约为禁忌的名字,慕容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时没有唤起的名字。那是一道疤,如今再度被揭开。   宾与怜觉得禁锢自己的胸怀变得僵硬而紧窒,他第二次感觉到自己是那尾涸泽的鱼,最爱的水,终究不属于自己。   解之,谁都爱你……而你……谁都不爱。   酒劲进一步霸道起来,黑色世界开始出现大团团闪光的红花,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宾与怜听见慕容刑冰冷的声音:   “你醉了。”   又是一个雨天。   颜离熙独自坐在檐前,看细密的雨丝从天上倒挂下来。   依旧没有人过来吩咐他做些什么。雨冲刷了庭院的青石地面,夏天的庭院,植物生长得太快,日日修剪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在这样的雨天,最适合小憩一下,在无边无尽的暗流中浮上水面,轻浅喘息。   屋外杂草已有及膝高度,青嫩的草香在水里溶解了顺着地势四处流淌,在朦胧的天光下像蜿蜒的银蛇,最后绕道后院融入暴涨的池塘里。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雨声稠密,催得人昏昏欲睡。颜离熙闭上眼睛,耳畔隐约传来书声清朗。   那是一群少年的声音,睁开眼睛便会烟消云散,因那是已经逝去了多年、而今仅容于幻梦的存在。   “离哥哥,过来与我们一起玩儿,小皇子已经爬上那棵树去了,快过来啊!”   “离儿,不许你再和梅皓讨论什么‘法理’!过来,从今天起你要时时跟在我身边。”   “离儿,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只有和之理解我……将来我不要做什么太子,听见没有!我们要游历名山大川,离儿你要和我在一起!”   ………………   …………   “解之,我喜欢你,你不要再管太子了,他不会是一个好皇帝,跟着我……我能给你一切。”   “帝王乃黄土之龙,万民所仰,颜解之,朕要你答应朕,把太子引回正途,让他做一个德馨万世的好皇帝……”   “你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已经决定与和之在一起,将来我还要娶他!解之,你不是要我当皇上么?你敢违抗皇上的话?”   ……………………   “解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们擅自处决了拿着你玉佩的人……那模样,我还以为是你……解之,解之,你和我走吧,慕容刑一定会迁怒于你……”   “和之死了……他拿着你的玉佩逃出皇城……被活活烧死了……你满意了?那个梅皓,不要以为按兵不动朕就不知道他的作为!是你要他杀了和之的吧,然后你准备给他什么回报?你的身体么?不……你是朕的东西,朕宁可亲手毁掉!”   雨声渐密,混杂着的幻听也最终变成一声难以遏制的凄厉的惨叫,将天际染出血色。   不是没有感情,不是不曾彷徨,只是不容选择。如若陛下早年能自己来踏上这条必然的道路,那就算让他颜解之成为一名只知爱情、不知天下的男宠,又有何妨……   只是错了,迟了。   困倦到了极致,反而不敢闭上眼睛。顺势在廊间躺倒,仰着看那方青灰色的天空,为谁泪流。 第十四章   阴雨的天,看不出明显的时间变化。大约在正午一个多时辰之后,雨渐小了些,不速之客也就上了门来。   慕容刑将随侍留在了古华轩外,连伞都不撑,径直立在檐前。   面前的人似乎是睡着了,平展地躺卧在廊上。披纷坠落的雨丝不时落几粒到他披散的长发上,然后顺着发丝走向滑落,在灰色青石上凝成一团团珍珠。虽是夏天,但沾着地气的地方依旧有些寒冷,慕容刑突然记起,与一贯的温暖微笑不同,颜离熙的体温经常是偏低的,也许就是因为多沾了地气的缘故。   凝视着只有在入睡时方会显露的、最自然的表情,慕容刑竟不忍心去叫醒他。不知觉中雨又大了起来,于是轻手轻脚走到廊下。但那渐大的雨声还是将颜离熙唤醒了。   “奴才拜见陛下。”   一旦醒来,那清明的表情便被搅动,混成看不清的一团平和与混沌,慕容刑眼中的那星微弱的悸动便随之被阴暗所吞噬。   接过颜离熙呈上来的布巾,慕容刑随意地坐在走廊边缘朱漆的栏杆上。被他宽阔的肩背一挡,雨丝便都乖乖地守在了檐外。颜离熙仰头,感觉到清凉空气中,混杂着属于九五之尊的温热。   “昨天宾与怜来找过你了。”   虽然是存疑的内容,但语调却不容辩驳。知道慕容刑的脾性,颜离熙低头默认。   “你对他说了和之的事情么?究竟说了些什么。”   开始时心中微微惊讶了一记,但是随即想到与怜在离开古华轩时的态度,颜离熙在心里叹息了一下,   “奴才说,和之是奴才的双生弟弟,是为了帮助陛登基大宝而牺牲于宫廷动乱……”   “哼、要是死的人是你,倒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和之是绝对不会让朕继承这个无聊的皇位的!”   低着头,颜离熙感觉到慕容刑袖子上的水珠在强烈动作下甩到了自己的脸上。冰冷,甚至于坚硬,在脸上碎裂。   没错…和之决不会对那种功名利禄感兴趣………他是自由的,而也就是这种自由散漫的作为……才注定了他早逝的悲剧……   若不是他不齿于宫廷争斗,夜奔离宫,也不会被人误抓,继而命丧黄泉。   在才情盖世、一代诗豪的光环下,是一颗极度自我、不愿背负世俗责任的心。这类人若是作为文人雅士,自然留得一段佳话,可若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肇因。   所以当先帝发现慕容刑与和之的关系后,便立即择人对他们的情感处处阻挠,可先王却不知道,他所选择的这人自己也经历着如同刀割般痛苦的蜕变。   不仅仅是切断自己的情愫,同时亲手埋葬所爱之人的爱情,甚至是间接将自己的手足推上了黄泉之路。   颜离熙在心里喃喃自语,自己在慕容刑眼中究竟是何种德行?自私、狭隘,既不愿付出爱情,又不愿看到他得到别人的爱情。像自己这样的人……像自己这样的人……   不配去爱人,更不配为人所爱。   颜离熙将头垂得更低,披散的长发遮到面前,那便是他最好的伪装。   “你没有再说其他?”   因他把表情掩盖得太好,慕容刑依旧冷着脸追问,而那种口气,就好像在怀疑他会存心诬蔑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陛下……奴才好歹……也是和之的……嫡亲兄弟。”   也只有在谈及和之的时候,慕容刑才能见到颜离熙的痛苦。就算看不见扭曲的表情,就能听清楚断断续续的声音。慕容刑听得出来,那是颜离熙哀求的声音,哀求他不要再触动心里伤痛薄弱的东西。   有时候,慕容刑的确很想罔顾这种哀求,撕裂一道口子窥探到颜离熙的内心深处,可是每一次,他又都在这种哀求下却步。他是在害怕,害怕眼前的人在这最后一道看似坚强的伪装碎裂后,整个人在一瞬之间归于虚无。   被剥离干净之后、柔弱的心是没有办法承担戴着面具时所作的一切的。   “宾与怜既然来过,那漕运的动静,你想必都知道了?”   暗中深呼吸了一下,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将话题带开,并小心地不让颜离熙发现自己的心动。   “宾大人并没有和奴才说过接下来的发展。”   因为看见了颜离熙和梅皓的暧昧举动而仓皇失措,根本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离开——要是慕容刑知道梅皓曾经来找过自己,那一场折磨想必又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慕容刑并没有追究下去。   “也罢……恐怕你也已经知道了,现在再从底层调查,估计也没有什么收获。所以,朕决定再从高处着手。”   高处……便是指梅家了,而梅家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开山王……梅皓。   “你知道朕的想法,朕也知道你和那人的关系。为与不为——直接给我一个回答。”   慕容刑的目光很冷,但看在颜离熙的眼中却淡得像春水,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甚至还觉得有些姗姗来迟,或许应该提早五年。五年的歌舞升平能改变很多事。   至于梅皓,那个只要一看见自己就会送上温柔的拥抱和亲吻,会用最耐心的语调给自己解释法理的人……自己既是无情之人,便不要再去多想了吧。   “奴才颜离熙对陛下一片忠心,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匍匐于青石之上,双唇张合,而说出来的,已经不是什么意思了。   不再去注视那匍匐在地上谦恭的身影,慕容刑远目,满园葱茏,若是放在田野里,将会又是一个丰年。   “事成以后,朕也不再留你在宫里了,天南海北,任由你去。”   天南海北……任我去?陛下可是搞错了吧,此刻,留在你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和之。 第十五章   那日醉酒后,宾与怜被人从宫里送回会馆,一路上车马开道、闲民走避,第二天“男宠”的蜚语便更茁壮了些。醒酒回魂用了三日,等到能够重新在庭院里走动,先王的第五个忌辰便也到来了。   虽说是忌辰,但经过数年岁月的流逝,已变成了个徒具符号意味的仪式。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见到贵胄达官齐聚王都的盛景。   然而宾与怜在意的却是忌仪之後的赏荷宴。   赏荷本就是入夏之後的一项习俗,而今也成了王孙贵胄们难得见面交流的机会——自五年前的动乱后,慕容刑便刻意阻止王候们同时出现在京城附近。相对于礼规行矩的祭仪,君臣同乐的宴会更能观察出各人的态度。这对宾与怜将来的官场之路,尤为重要。   “时辰差不多了,请公子更衣。”   屋外,兄长新遣来的侍童已做出了第三遍提醒,作为新晋探花,宾与怜自然也必须穿起素服参加今天的忌仪,因为不仅仅是他,整个朝廷以及皇宫中的人员都要在今日对故去的先帝表示早就已不复存在的哀思。   慕陵,先帝长眠之地。   帆影旗动,一片素白如雪几乎泯灭了等级的差别。惟有慕容刑一身雪银龙衮,顶着白银打造、缀有东珠的冠冕,站立在天下人面前。他像白玉华表,而冰寒堪比冰凌,他不需要其他帝王的亲和与慈善。不加掩饰的率性更能让别人以为他尚是一个不谙政事的梦中人。   宾与怜站在右首第八的位置上,他方才是看着慕容刑经过身边走上祭台的,在慕容刑身后紧紧跟随着的,便是颜离熙。   应了今日的祭仪,颜离熙一身缟素,没有任何加工或者修饰,偏薄的衣料在薰风中翻飞,远望过去犹如一羽硕大的白蝶。   那白蝶跟着慕容刑行走,手上恭敬地捧着象征皇权的“传国之玺”。他弯腰弓身,经过宾与怜身边的时候,并没有抬起头来作任何目光上的交流。   而宾与怜也不敢去看他的脸。   那天自己狼狈的离开,还有晚上对慕容刑所说的醉话。一切都让宾与怜羞愧难当,按照慕容刑的个性,应该已经去刁难过解之,不知又给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解之身上的玉佩已经不见,是收起来了吧,要是被慕容刑发现玉佩在他这里会不会又……   他焦虑地想着,很快神思就脱离了身体,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跟在颜离熙身后出现的那个优美如同梅花般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踩着前面人的影子。   “先王啼鹃祭典之仪……开……始。”   作为传令的宦官立在祭台边上高呼,同时就有下级的传令者将这个通告散布于陵寝各处,鼓乐齐鸣,于是这属于死者的最后清静便被生者体面地剥夺了。   宾与怜偷偷抬起头来望向祭台,颜离熙依旧立在慕容刑的身后,虽不显眼,却是个暧昧的位置。他捧着标志国家的玉玺,立在介于随侍以及皇后的位置之间——慕容刑并没有立后,所以就算是后宫最为尊贵的梅妃,也只能立在台下的人群中。   借着喧闹的钟鼓声,宾与怜释出一口叹息,这定是慕容刑刻意准备的位置罢,每一个细节都包含了深刻的讽刺意味,似乎是有意向已经死去的魂灵挑衅。   时间过得冗长且无味,乐止、读祭文、叩首、进香、乐起……一切都是循规蹈矩死气沉沉,祭台离得尚远,宾与怜看不清颜离熙的表情,于是越发觉得无趣,一心只等着仪式结束。而经过一番枯等之后,传诏太监的口中总算盼来了终章的曙光。   “赐服~~~”   赐服之仪是每年忌仪的最后一道仪式,根据“服”、“福”同音的巧合,寓意先王于天上赐福百官众生,庇佑国运昌盛。在经过这道礼序之后,在场的人便可以除去素袍,行止如常。   在几个次等官吏以及下级宫使的区域里,已有太监开始分发袍服,但正对祭台面前的地方却没不见有什么动静。宾与怜正纳闷,却看见颜离熙躬身谨慎地将玉玺交给了传令太监,自己不知走到哪里抱了堆衣服走下祭台。   立在台前的,有将近三成乃是颜离熙的旧友,师长之辈,如今却成了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宾与怜只认得其中几位的名号,却足以感受到那种酸楚尴尬的气氛。   宾与怜将那些生的熟的面孔一一记在心中,剩下更多的,便是不屑与轻蔑的目光,给予一个落魄的太监,一个不得宠的“男宠”。   这一切,只有在开山王的面前变得迥然不同。   梅皓几乎双手“抢”过了衣袍,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勾住了颜离熙的手,半天不愿松开。   然而,颜离熙的表情只是淡然。   很快地,他来到了宾与怜的面前。   “宾大人,请。”   恭敬地说了一声,颜离熙抬头望向宾与怜。似乎是害怕浪费这珍贵的对望,在一瞬间将所有的顾虑抛诸脑后,宾与怜也急忙抬起头来。   他收到一件多余的衣服,以及一个慰籍的微笑。   那一笑,刚开始时抚平了宾与怜心中的芥蒂,可是随即又让他更加焦躁不安。   那种表面的、温柔的、疏离的笑,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了! 第十六章   被这掺杂着一半温暖一半疏离的表情所影响,宾与怜的心也落到了一个复杂的境地。痴想半天,这才发觉手中的衣服里似乎夹杂着什么。仪式结束后坐上马车,他便立刻翻了起来,果然有张纸条,颜离熙的笔迹,写着赏荷宴、戊时、西华苑假山。   是在约他见面了。   次日夜,御花园夏筠苑,赏荷宴。   按照大部分人的习惯,观赏荷花的良辰应是每日的清晨。微凉的水汽掺杂荷花独有的清香,能让人在即将开始的一天中神采奕奕。然而在黄昏之后举办这场盛宴,则是考虑到贵胄们平素散漫的生活。且日暮后的荷塘,在浮躁与空虚后慢慢沉淀凉爽起来的蓝色世界,似乎更有一份混乱中的沉寂。   晚宴设在夏筠苑中,不远处便是颜离熙与宾与怜约定的西华苑,所以趁着众人兴致浓时溜到这边并不困难。大约在掌灯之后,宾与怜便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出。   不同于夏筠的沸反,西华苑安静且黑暗,朔日刚过去没多久,月光依旧是淡淡,树林和亭子的影子斑斑驳驳,金玲子和蛙声连成一片。   沿碎石小径走上假山高处,那里有个石室,借着山石垒成。颜离熙与他约定的地点便是这石室,虽没有看见任何光亮,但宾与怜却已无端认定了颜离熙必然会早他一步来到这里。   “解之?”   小声唤出这个名字,宾与怜果然见到有黑色影子悠然一晃,他连忙快步走过去。   虽是夏天,但石室里头还是潮湿冰凉。月光不能企及的地方,甚至会引出人心最为原始的恐惧。然而在适应了清冽的月光之后,宾与怜便见到了那个能让他身心平静的人。   “与怜,你来了。”   声音依旧是清清朗朗,但听起来并不冷淡,更不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迫切地想要说出来。   “是我……你等一下。”   宾与怜一边回应,一边取出火折子,可火星微冒,便被颜离熙夺过去掐灭。   “解之,你找我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心中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再作坚持,宾与怜自然地发问,而并没有听到回答。   黑暗中颜离熙握住了他的手,几乎是在极近的距离上,宾与怜听见了轻微的叹息,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在黑夜中却绵延悠长,似乎包含着难以言尽的遗憾。   “解之你……”   还没有明白这样的叹息究竟因何而起,周围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似乎是得了什么暗示,四周猛然嘈杂起来。是人声,呼喊着一涌而来迸发出来的声音,从几乎每一个可能潜藏的角落中向这边奔涌。   随着人声而来的,还有突如其来的撞击。应该是有什么人冲过来了罢,宾与怜感觉到有高大的身影将自己与颜离熙隔离开来,那人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却重重地将颜离熙推倒,宾与怜听见了沉闷的落地声、挣扎、以及击打。   颜离熙重心不稳跌倒在了地上,怀中滚出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在随后突然通明的灯火中,宾与怜看见了那块翠绿中带着暗黄的玉石在地上摔成两半,在地上翻滚几下,从假山的缝隙间急速跌落,一路发出清脆的颤音碎裂、再碎裂,最后变成一堆看不出原型的残块与碎末,静默在灰暗的卵石小径上。   四周已经通明,宾与怜这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锦衣佩刀的侍卫,其中一人跪在地上将颜离熙制住,另一位看似头领的人则向宾与怜抱拳:   “多谢宾大人协助属下抓住贼人。”   什么协助?什么“贼人”?   怎么会?自己怎么什么都不明白?贼人?谁是贼人?难不成……是?   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人,发现在他的身边,地上散乱着几件并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何事惊扰?”   宾与怜尚且在惊愕中迷茫,假山下便传来了一声威严的询问,灯火更加辉煌了,立在耀眼明黄之中的人,便是慕容刑。   “启禀陛下,这几日宫内屡有物品失窃,臣等奉命缉拿,方才见到太监颜离熙形迹诡秘,又幸得宾大人相助,终于人赃并获。”   “哦?”   发出了一个并没有任何意义的单音,慕容刑向假山走去,随侍太监小心地跟在一边照亮前面的路,等他走到假山前的时候,那一片玉石的残骸便反射出了惨淡的光芒。   “………………”   一把夺过随侍手中的灯笼,慕容刑蹲下身去捡拾那些残骸,开始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后来灯笼倾倒了,黑暗笼罩着的身影顿时变得狰狞起来,他快步走上假山,所有人迅速在他面前跪下,而摇曳的烛光中,几乎是平展在地上的那些“赃物”便一览无余。   毛笔,砚台,诗画……   全部都是收藏在西华苑宝阁中,和之的遗物。   “你就是……你就是这么想要朕忘记一切……忘记朕的和之么?”   狠狠地一脚,踢到匍匐在地上的人背上,紧接着又是第二脚、第三脚……随着一次次猛力的冲击,颜离熙的额角,一次次在冰冷的岩石上落下由浅变深的血痕。然而没有呻吟,没有躲闪,只是缩得更紧的身躯,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辩解的机会。   颜离熙的心,在看见玉佩跌落的那一刻,便沉入了海底。   渐渐地,假山下已经围拢了一大群人,是那些出席荷宴的大臣王公们,各自用含着不同深意的目光远望着。 第十七章   额头磕在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清晰骇人。   宾与怜呆立一旁,方才制服住颜离熙的那个侍从正挡在他面前,防他作出突然的举动。事实上这道阻拦完全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的宾与怜,已完全被刺目的血红所震慑。反倒是慕容刑注意到四周的变化,慢慢收敛住表情,居高临下望向群臣。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人们尽皆躬身行礼。   “平身。”   迅速恢复了平静与冷酷,慕容刑并没有驱散群臣,反而以一种近乎于刻薄的方式揪起颜离熙的头发,向后拉扯着迫使他仰头,将那张惨白的脸暴露在众人或惊讶或鄙薄的目光下。   因为虚弱和失血而变得几乎透明的面颊上,黑色额发被从额角滚落的血液所濡湿。颜离熙双目紧闭,乍看起来象是一具尸体,任人摆布。   宾与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从没见过比那更苍白的脸,更从没见到过亲近之人在距自己仅咫尺之遥的地方,血流满面。   “宾卿家,宫人私盗宫中财物严重者,如何处置?”   似乎是对于这样的迫害还不甚快意,慕容刑松手,转身发问。   宾与怜一个激灵,嗫嚅着不知应说什么。   “告诉朕!”   慕容刑进一步催促,那声音突然异常响亮,宾与怜几乎是反射地脱口:   “袋杖之刑……重则,大辟。”   早清楚这个回答,慕容刑深黑的眼眸中甚至没有流露过一瞬的犹豫。   “袋杖八十,扔出皇城。”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宾与怜捣住了自己的嘴。无数双目光投射到颜离熙身上。侍从们提着的灯笼齐刷刷地围在周围,可没有一星灯火笼到他脸上。   “但是陛下……”   有几个知道玉佩来历,又与颜离熙旧识的臣子想要替他说话,虽然没有了实权,可在某种程度上颜离熙依旧代表着先帝的意志,大凡有些遗老情节的,便都有些不舍。   “住口!宾卿家所说在理,谁敢不服!”   又是一声断喝剪断了所有微词,慕容刑的话语,没有人能够在明地里质疑。   这一瞬间,宾与怜明白了。   他明白这是一场戏。   解之深夜与他见面,本就没打算说些什么。他只是需要将他带到这里来,然后发生的一切,便都在了掌握之中。   说什么“多谢宾大人协助”,说什么“宾卿家所说在理,谁敢不服”,其实是在向面前的这些群臣暗示宾与怜新的地位。而这场“捉拿盗贼”好戏,恐怕就是颜离熙和慕容刑共同上演的了。   其实一开始,颜离熙便在为自己物色继任的人选,一旦确认,便不计一切“培养扶植。”甚至不惜出演苦肉之计,用自己的血肉铸作新人的基石。   听起来是多么无私而感人。但此刻宾与怜却只能感觉到被骗的愤怒与无力。   刚才的一番猛醒,宾与怜心中已明白大半,只是对于眼前的惨状不能理解,这真的仅仅是做戏么?忍受这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就仅仅是为了这朝野之争,为了根本就不属于他的万里江山?   假山之下,众臣们鸦雀无声,此刻他们的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宾与怜低头去看他们的脸,那些原本向这边观望的目光触到他的视线之后竟大多闪避开去,来自于皇帝的威慑已开始起作用了罢。   他们会怎么想?任谁都不会相信从前的太子侍从颜离熙会偷盗这些东西……就算是和之的遗物,那么早五年就应该动手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结论应该只有一个:这场闹剧是身为慕容刑新宠的宾与怜一手策划的,和之的死,稍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与解之有些密切关系,如今同样身为“男色”的宾与怜想到要除去这潜在的“威胁”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而在这场“权力倾轧”之中,皇帝选择了宾与怜。   这选择仅仅是单方面的,可从来没有谁来问过宾与怜,问他究竟愿不愿意卷入到这场毋忘的纷争中去。   考中功名,本来只是想清清白白做官,影斜身正,一辈子活得堂正,现在却陷入了这趟浑水烂泥中,还被平白地抹了一身莫须有的污名……如今的状况,调头已经回天乏术!   僵立在一旁,此刻的感受,宾与怜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转变,变得冷酷起来,心中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   面前跪着的这个男人,专横地设计着他人的道路,不择手段地诱导和强迫,而自己却讽刺地对这样的人心生暗愫。自己根本是落入了圈套之中,而对于这个圈套的人却还一直念念不忘。直到落入深潭才赫然醒转……也许,慕容刑一直以来心中的感受便是现在这样的吧?   “来人啊!行刑!”   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依旧是那几个侍从,慌忙不迭地取来了布袋和刑棍。其中两人拉开布袋将颜离熙套进布袋,然后把袋口在脚跟扎紧。接着各执一根近一人高,手臂粗细的刑棍高高举起,雨点一般落下来。   木棍急速挥动的虎虎风声和皮肉开裂的声音立时响亮。   一点点一片片的殷红慢慢地渗出来,越来越深,越来越黯。而袋中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丝动静。   袋刑本来就是旨在欣赏袋中人痛苦挣扎不得解脱的酷刑,如今这种情况,却是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的。包括慕容刑在内的人心中都颤了颤,即而想起了颜离熙是一个从不喊痛的人,他微笑他隐忍他顺从,可是他从不妥协,从不流泪,从不喊疼。   那是谁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第十八章   大约在第四十棍的时候,响起的已不是闷响,水泽迸溅的声音随着红色液体飞散开来,很有一些沾到了宾与怜手上,粘稠冰凉的感觉立刻蔓延,那是死亡的预告。   被异端兴奋所掩盖的恐惧和无措终于苏醒了。   八十板……解之会死的……自己希望他死么?不,当然不!如果心中仅存痛恨,那么看到他被如此惩罚,为什么也会感觉到痛苦?   上前一步想去阻拦,可宾与怜的意图立刻被慕容刑发现,仅是使了个简单的眼色,侍从便不着痕迹地点了宾与怜的穴道,接着将他慢慢推到光线昏暗的角落,好让他的行为不引起他人瞩目。   这个计划,不容得任何人破坏。   飞溅的血沫越来越多,慢慢地,袋中人轻微呻吟了起来,然而被制止下宾与怜只能在双目被红色填满前扭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微弱的希望。   逡巡,目光被一个又一个的默然所打击,最后终于发现了一直站在阴暗处的那轮明月。   梅皓是在半途中才来到西华苑的,他所站的位置较为偏僻,花园里昏暗,天上又云遮月掩,若不是仔细辨认,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想起那日在古华轩的所见,宾与怜以为梅皓一定不会冷眼旁观,他努力地想要用目光去示意,告诉他在这边、他所看不见的情况究竟有多么严重。   月破云出,可宾与怜看到的却是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在观望,又似乎在沉思。   刚过朔日没有多久,月尚是残缺。   啪!!!啪!!!   一声又一声交迭在深夜的御花园中,那是木棍重创肉体的声音,伴随着这残酷的节奏,宾与怜的心好像被狠狠掏出了一个空洞,其它部分则融化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有谁来结束这场混乱,不,是结束一切,永远地结束这个世界上的纷争。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听着那沉重的喘息呻吟慢慢升起,又慢慢消散……就在宾与怜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从外院传来一声急报:   “启禀皇上,九秀失火!”   九秀,乃是与夏筠毗邻的花园,也是今晚赏荷宴中,后宫嫔妃们聚集的地方。包括梅妃在内的几乎所有嫔妃此刻都在苑内赏荷。   为了拉拢关系,慕容刑的嫔妃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姊妹嫡女,现在一听出事,在场大部分的官员都慌了手脚,而慕容刑也立刻走下假山,匆匆往九秀方向赶去。   很快地所有官员都尾随皇帝离开,假山上的灯火暗下去,而棍棒的击打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止。   并没有满八十之数,侍从也不知应不应该继续,要不是宾与怜现在被封了穴道,此刻就已经冲过去将袋子松开了。正当他努力尝试用眼神命令那些侍卫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那方才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月已拾级而上,来到了石室。   “你们都退下吧,这刑,不用继续。”   开山王梅皓踩着一地微弱的银霜,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中是惯有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他快步走到那些侍卫面前,伸出左手要将一个锦囊交给他们。   见到王爷到来,几个侍从自然行礼,可是对于那个锦囊,明知道里面绝对是价值不菲的宝物,却谁都不敢伸手去接。   “拿了我的赏,就退下,皇上问起就说颜离熙被按刑法打完板子丢出宫门去了。”   早就料到侍从们的犹豫,梅皓并没有显出任何不悦。他依旧不愠不火地吩咐,末了还不忘将利害关系挑明。   “颜离熙是何等身份你们不会不明白,现在皇上在气头上,若你们打完了这八十大板而让他一命呜呼,恐怕陛下后悔,你们几个就是个死……恐怕也得祸及九族,还不如把人交给我,等到皇帝回了心,再叫他回来。”   那几个侍从本就只是听吩咐说打个二十板就可了事,现在皇帝临时改口痛下杀手就已让他们不知如何适从,现在梅皓提出的这个建议不啻于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心头长出一口气,也就没有再固执什么,当下领了赏赐就匆匆离开。   等确认侍卫们都已离开,梅皓俯下身来去轻触那紧紧包裹着颜离熙的刑袋。   指尖接触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出袋中人的剧烈颤抖,那是不受思想控制的、最原始的恐惧。   “没事了……解之……他们走了……我是梅皓,没事了……”   一手在布袋上轻抚,把温柔和怜爱传递过去,另一只手便去解开紧系着的袋口,绳扎得不甚紧,没几下便解开了。   宾与怜依旧被点了穴立在一边,从他的角度已经能够清晰地见到宾与怜从袋口落出来的衣角,上面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解之,忍着疼,我救你出来。”   因为袋子是倒扎的,所以梅皓不得不扶起颜离熙,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将袋子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向头顶掀起。有很多次,已有些凝固的血块将皮肤与布袋粘作一处,梅皓不得不一边轻声哄着颜离熙一边小心地慢慢揭开。   光是揭开袋子就花去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幸好九秀那边的天依旧有些微红,时间还是充裕。宾与怜僵硬地立在黑暗中,痛心而贪婪地看着那浑身血污,蜷缩在梅皓怀中的人。   四十七板,遍体鳞伤。 第十九章   宾与怜不敢去想象,打完八十棍后的颜离熙将会是什么样子。仅仅是四十七板,他身上的衣袍便已破烂不堪,几乎所有裸露处都皮开肉绽,右腿膝部更是见了白骨,他被梅皓小心地揽入怀中,抱着抚着,却还不受控制地颤抖,此刻颜离熙的意识一定是完全模糊了,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放开一切束缚,彻底地接受另一个人。   宾与怜嫉妒上天将这个机会赐予了梅皓。   “解之,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去。”   梅皓抱起解之,像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种轻柔的举动,宾与怜也曾经见过,那是在解之服侍慕容刑的时候。颜离熙沾着血的侧脸贴住梅皓银白的衣襟,他的双目始终紧闭,细长苍白的五指紧紧缠住梅皓垂到胸前的黑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也愿不松开。   “没事了……。”   爱怜地在眼帘和嘴角滑下一串细碎的亲吻后,梅皓抱着解之站起来,天色已晚,他应该是打算出宫。而就在临走前,梅皓又想起了什么,将目光投在角落中宾与怜的身上。   “宾大人辛苦了。”   倒在地上的灯笼中蜡烛燃尽了,宾与怜看不清楚梅皓的表情,他只感觉到有一粒疾射而来的硬物点开了他的穴道。不消说那一定又是梅花珠,梅皓惯用的暗器。   “烦请转告陛下,臣会照顾好解之。”   知道自己带走颜离熙的事终究是隐瞒不住的,梅皓也并没有想过隐瞒,反而落落大方地对宾与怜这样说。经过慕容刑方才的发落,颜离熙已被开除了宫籍,所以现在离开宫廷已是正当,所以说完方才的那番话,梅皓便抱着颜离熙向假山下走去。   宾与怜知道,颜离熙这一走,他们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所以恢复行动力之后,他的第一反映就是将梅皓拦下。他想留下颜离熙,至少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异常沉重,于是他摇摇晃晃地跟在梅皓的身后,像见不得光却又依赖于光的影子。   从好感到喜欢然后扭曲产生恨意,所有的一切都逼迫着宾与怜以各种理由追踪颜离熙。然而这种自私的情感,最后还是随着梅皓一声淡淡地提问而溃不成军。   “有什么话要说,宾大人就请赶快。”   有什么话说?追上了又能说些什么?方才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人,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求解之留下。留下了解之又会怎样,在这冰冷的宫廷中……   不如放他走,自己不能再作第二个慕容刑。   跟随的脚步一直踉跄到假山下,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宾与怜挫败地蜷曲着身子,在黑暗中扭曲。梅皓的脚步声已经彻底地消失在重新鸣响的蛙声虫鸣之间,灯已经灭了很久,留下的那个人俯下身来,开始摸索那散落在石径和草丛中的碎片。   九秀大火来势不小,等到扑灭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   园中大部分的人都受了惊吓,烧死了三个救火的宫人,伤了几个妃子,这都不是大事,要紧的是祝融不识龙凤,梅妃也受了不小的伤,已经被移到紫宸宫让太医救治。作为国舅的梅太师更自然焦灼,光是劝慰这个“老臣”,慕容刑就已经头痛不已。   所以等到他再度想起并且走进西华苑,四周已是万籁俱寂。   随侍太监提着的灯笼在面前照出一片昏黄的光斑,走到假山前的时候慕容刑皱了皱眉,因为玉佩的碎片已经不见。   还是被颜离熙叫人收走了吧……   刚才他正是看见这一地的残骸才龙颜大怒,那场景……就好像和之又在自己面前死了一次——又是因为颜离熙,为了这朝堂上可恶的阴谋诡计。   然而记得刚开始在商议这出“戏文”时,颜离熙并没有提到要碎玉,刚才自己一时冲动不问就里,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是有了误会……然而就算这一切都是误会,也不再有挽回的余地了。   登上假山,果然一个人都没有。昏黄灯火下,只有那破烂的布袋和地上斑斑的血迹提醒着方才发生过的一切。事情果然按照预料之中发展。颜离熙……现在应该已经在梅皓的怀中。   驱散脑海中逐渐形成的画面,将那布袋拾起来叠成一团收入袖中,慕容刑扬起头来,过了今晚……月色便会浓重起来了。   赏荷宴之后第三天,是例行的早朝。不再告病脱逃,宾与怜重新穿戴起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以往朝前的等待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不论他躲到哪里,都会有讥讽刁难的眼神从他面前掠过,而所有的一切,于今日却有了很大的改变。   应该是在赏荷宴上知晓了慕容刑对于宾与怜的“用心”,大部分的官员都变出了另外一种谦和、善意的表情。瞥开几个老臣和梅系的官员们不说,那几个和宾与怜一同考中功名的新臣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讨好起了他。   没有人会排斥被人捧起的感觉,然而一想到这个“威信”是如何得来的,宾与怜的心头就升腾出一股恶气。他素来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声,最近虽然多有收敛,但是郁结的戾气和不满却还是从眼眸中透散了出来。而很久之后,关于宾丞相“眼毒心冷”的传闻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有了雏形。 第二十章   这天早朝上,慕容刑便将宾与怜从七品翰林院编修提升为四品右佥督御史。升迁之事虽在一夕之间,但是有了前日西华苑的冲突,却也没有人再去奇怪。佥督御史是直属于皇帝的言官,这就意味着宾与怜可以光明正大地对朝廷众臣的表现和行动进行观察以及汇报。   自己恐怕已经变成大部分人眼中的奸佞了吧?   宾与怜苦笑着领旨谢恩。他知道,下一步,慕容刑就会要他开始着手清理朝廷中的隐患了。   如果五年前没有发生过那些事情的话,现在进行这些事的人恐怕就是颜离熙了吧。可他现在又在哪里呢?这样思索着,宾与怜将目光投向站在远处的梅皓身上。   今日上朝,梅皓便是来向慕容刑辞行的。他的封邑本就远在寒州,这次在京城停顿了半个月,按时间上算也应该离开,更何况他此行收获颇丰,若不趁早收山,便会恐怕夜长梦多了。   在应允梅皓的请求之后,慕容刑自然是按惯例要赏赐他一些物品。梅皓的脾气一向来都是照单全收,但唯独这一次,他却有些促狭地谢绝了其中“十数名美人”,而理由竟然是“近日有了心仪之人,愿从此后修身养性。”   听到这个理由,慕容刑心中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心里虽然刺痛了一下,言语中却依旧不流露出一丝一毫情绪。他知道梅皓这人心机深重,可心中素来对于自己颇为看轻,可能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看尽了种种事端,最终将慕容刑定位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的缘故吧。这样倒也许更好,因为他越轻视皇权,将来受到皇权的反噬也就会越强。   心中怀着这种想法,慕容刑平和地允准了梅皓的请求,将那几十个美人换成了名贵的药材。   梅皓的归途,因为某些原因放弃了颠簸的陆路,而选择了水路。烟波浩淼的运河,以天子脚下做为起点,终点便是寒州城。午时刚过,专署于王府的精致画舫便从皇城的泊湾启程,载着靠山王梅皓以及颜离熙离开了这片暗朝汹涌的宝地。   从宫中被梅皓抱出来的当天,颜离熙就被圈进了个巨大的保护伞中,梅皓先后找了三位名医为他看诊,各种名贵药材更是不计成本地花销了去。第二天下午人终于清醒过来,虽然还有些后遗症,但是最危险的关头还是度过了。   浑身上下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内伤淤血也渐渐清除,比较严重的是几处骨折,尤其是膝盖的伤情,恐怕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行动不便。   被小心地扶到舱中特制的金丝软塌上,颜离熙如今一睁开眼睛便是满世界的梅花翻飞。画舫主人是个对于梅花酷爱到极致的怪人,不单单是窗棂和家具陈设上满是五瓣的造型,就连帐帷的钩具和熏香的铜盏上也有镂空出梅花的图案。更不用说那个一天到头出现在面前的满身梅香的超级大梅子了。   “解之,我知道你闷,来陪你说话。”   某人明明是自己闷得无聊,却还装出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颜离熙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他仍没想消停的意图,于是就要背过身去。害怕他压到伤处,梅皓急忙凑上去放一个垫子在他身下,然后干脆坐在床沿边上,照旧痴痴地盯着颜离熙,那种色咪咪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俊雅如月的开山王还会有这样的表情。   “不要乱动,大夫说你的伤不轻,苦肉计也不需要演得这么认真。反正也骗不过我的眼睛。”   伸手在颜离熙背上轻抚,梅皓几乎是紧贴着他的耳垂说出这些话的。手心的热度传到颜离熙的心中,软磨硬泡地诱出一句回答:   “你这么聪明,苦肉计自不是做给你看的…我只是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可是也需要给陛下留一个可信的人,让那些势力的官员收敛着点。”   对于那些官员,的确不必要将戏演得如此地逼真。可事态在玉佩落地的那刻起便脱离了颜离熙的掌控。   颜离熙也是凡人,也有失手和意外的时候,而与平常人不同的是,他从不尝试为自己的失误而辩解,因为每一次,付出代价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原来你不打算骗我?我还以为是慕容刑让你来做钉子,打探我这里的消息呢。”   听完颜离熙的话,满意地在他的后颈烙下一个吻。然后又装做不放心的样子,补充道:   “不过就算是解之,想要打探消息都是不可能的。”   颜离熙心中波动了一下,想要反驳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把贴在自己背上的手抖了下去。梅皓知道这是颜离熙冷淡自己的表现,可并不生气,再接再厉地跳到床上,小心地躺在颜离熙身边,松松地圈住他的腰:   “我知道你累了,就在我这里休息吧。不过前提是不许再提朝中的事。须知我妒忌起来可是要比那慕容刑强烈一百倍的……”   一边说着,一边拿指尖挑着颜离熙系着亵衣的带子,慢慢儿地拉扯。 第二十一章   亵衣带子本就有点松了,现在被梅皓如猫儿般戏弄着更是彻底地放弃了职守,宽大的衣襟向两边分开,露出前胸大片苍白的肌肤,上面黯红色的痂大多已脱落。新长出来的粉色皮肤好像大朵浅色蔷薇。而两点红缨便是已经成熟的蔷薇果,诱惑着人去采撷。   梅皓几乎着魔似地低头在爱人的胸前舔吮,同时不忘避开伤口,然后一点点地向下移动。那种温凉中带着淡淡药香的味道让他陶醉。   按照颜离熙现在的身体状况,云雨之欢似乎还有些勉强。双方应该都心知肚明,可梅皓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算是一次爱抚,他都想要充分利用到极致,这也是他从不吃亏的要决之一。   对于这样的逗弄,颜离熙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在发觉到对方的举动实在放肆之后,才反手一记拍在梅皓头顶上。力道并不大,那只馋嘴的猫儿却夸张地“痛叫”一声跌下了床去。   “好端端的,解之又扫兴……算了,留到下次罢。”   知道这是梅皓变着法儿体贴他的身体,颜离熙心里虽然明了,可脸上依旧什么都没有反映。因为稍许纵容和回应便极可能带来一场精疲力竭的灾难。   从京城到寒州走水路大约需要用四天的时间,就在靠山王梅皓精致的画舫接近封邑的时候,宾与怜也开始熟悉新的职位。   两天前他又入了宫,慕容刑果然给了他编纂名录的工作。这举的目的便是要将那些梅系以及朝廷中的不安势力去除干净,这自然不能一蹴而就,从长计议的工作便立刻开始了。   这些天来,宾与怜一直借口熟悉律例查看过去封存的文献,尤其是五年前的那场叛乱。因为做好了准备发现任何与自己所知的出入,宾与怜心中始终是平和。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在封存的故纸堆中搜索,然后靠着猜测和推断一点点拼凑起那段秘密的历史。   大焱皇朝啼鹃三十七年,皇立第九子刑为太子,太子天生聪颖,但性喜自由,且与颜和之多有狎昵亲密之举。朝中有臣反对者,拥戴庶妃之三皇子。   大焱皇朝啼鹃三十九年春,啼鹃帝大病,保皇三子党羽准备发动政变支持三皇子上台,保皇党人颜解之以及其他要臣着以打击,第一次政变胎死腹中。   大焱皇朝啼鹃三十九年夏初,帝薨,保皇三子党于先帝丧期密谋封城,和之携兄长解之令牌出城,被误认为是颜解之而被叛党诛杀,吊于城门。其后保三皇子党内部分解,后有靠山王梅皓赶到,起事被镇,北城门大火,皇三子被杀,大批判臣畏罪自杀。颜和之尸体被焚。   此次起事,最后查明涉及六品十余名不同职务官员。即便有尚未肃清之余党,亦不敢再做举动,以免两败俱伤。   同年九月,新帝慕容刑即位,改年号昭琰,诛杀剩余叛臣;次年,对部分保皇党人施行“兔死狗烹”之政策,培植新贵。其中,保皇党要臣颜解之被施以宫刑。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毫无疑问,这又是个权利与生死的斗争。宾与怜可以猜想到当年的叛党起事为何会从内部分解,梅氏一族又为何得以残存。   颜和之知道拿着兄长的玉佩出门,梅皓绝对不会阻拦,于是他是想扮成兄长的样子离宫出逃,可不巧遇到了与梅皓存有异见的党徒,变成了解之的替死,尸体吊在城门口,天长日久竟连梅皓都无法辨认,梅皓遂与同党起了异见。内讧之中,皇党乘虚而破,梅皓见大势已去,遂杀人灭口,同时倒戈一击,勉强在岌岌可危的关头稳住了自己的地位,同时扶住了梅家一干人等的性命。   合上卷宗,宾与怜提笔,在纸上草草写下几个慕容刑授意过的名字,再添加了那些梅姓的臣众,这仅是一个大致的范围,还需要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完善与扩充,但似乎仅仅这个范围,并不能让宾与怜自己完全满意。   他觉得遗漏了什么。   宾与怜闭上眼睛,回忆起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冰冷的目光。鄙夷的讥讽的蔑视的,他将那些目光的主人一个一个写在纸上,立时有一种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快感从笔尖升起,宾与怜在照不到阳光的藏书阁深处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慢慢冻结。   “要向驾驭朝堂,就首先要尝试成为一个冷酷的人。”   他记得解之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夏天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快,所有植物都在茂盛到极致之后稳定了下来。画舫拨开一池油绿的清萍,擦过高高低低的荷丛,从水城门进入寒州。   这便算是到家了。   这城门内的水道,本应该能蜿蜒进入城市的深处,可是因为前几个月的旱情,水位已经大大降低,除了经过寒州城外的漕运干道外,几乎所有的水陆都仅容小船进出。王府画舫被迫停了下来,软轿已在岸上等候。靠山王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搀扶颜离熙入轿,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还好轿子内部尚为宽敞,挤下两个人倒也不显得多么拥挤。   应该是梅皓吩咐过了,这轿夫抬得异常小心,一路上都不感觉到什么颠簸,轿子一路抬进了王府内院,所以颜离熙并没有看见融秀雅与恢弘为一体的靠山王府外景,这倒有了点绑架的意味。   快近晌午的时候,寒州的天色就阴沉了下来,异常闷热,并且开始潮湿,颜离熙从轿子里出来,刚被扶近花厅,天上就突然打起了闷雷,电光更是一闪接着一闪,几阵狂风之后,竟然有豆大的豪雨急坠下来。这是寒州久旱以来的第一场豪雨,敲打在惊愕的人身上。王府外的街道上立时响起一潮潮欢呼声。间或夹杂着几声“龙王爷开眼”的高喊。还没等颜离熙适应这如突然的喧闹,却被梅皓笑眯眯地从后面抱了个满怀。   “贵人出门多风雨…解之你果然是我的宝贝啊……”   这场彻底缓解了旱情的雨,一直下了整整四个昼夜。 第二十二章   寒州城久旱逢甘霖的消息传到京师的那天,慕容刑发了场不小的脾气,虽然之前宾与怜也领教过他的怒火,可这算得上是最厉害的一次。   坐在几乎已经成为废墟的御书房中,宾与怜端着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刑踢倒檀木椅,摔碎最后一个琉璃镇纸。   “你有什么事,快说!”   广袖一挥,赶开竟敢在自己面前落座的宾与怜——看他现在气定神闲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多月前那个茫然与失措的青年。   “旱涝风云乃是天之气象,无可避免,陛下不必如此烦恼。倒是微臣兄长近日传信给微臣,说寒州城水运复苏,梅府似乎又借着水道运输货物,至于运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待查明。”   “还能是什么东西?不是粮草就是兵甲!”   慕容刑显然还在气头上,宾与怜觉察到自从颜离熙离开之后他的脾气便一天比一天恶劣。   “这几年梅皓一直在筹备物资,那狐狸狡猾得紧,朕每次叫人去打探都是无功而返,最要命的一次朕的人还被他反咬一口……”   说到这里,宾与怜看见慕容刑恨恨地咬着唇,那模样竟然有些像少年赌气,这才恍惚想起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个血气的青年。   而这两人的争夺估计是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了罢。   然而解之的年纪似乎比慕容刑还要小些,却根本看不清楚他内心想法。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可怕。不过又或许,解之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像此刻的自己,一举一动。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又想获得什么结局呢?   每次都告诉自己要仔细想想,而每次都想不明白。   从御书房出来,绕过几个战战兢兢低头行礼的太监,宾与怜走进繁花低垂的游廊,软轿就在走廊尽头等候。走廊里很静,可以算是宫中比较冷僻的所在,然而就在这片浓夏静霭之中,隐隐地飘来一丝琴韵,吸引了宾与怜的注意。   游廊本是御花园的一部分,若遇上几个后妃并不奇怪,只是这琴声之中蕴含郁结着了深切的愁苦。也许是读多了自比为深宫幽怨的文章,宾与怜倒有点想看一看真正的宫中怨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停下脚步,他从繁茂的花藤中望过去,远处果有个女子抚琴的背影,她身边没有婢女,此处又甚为冷僻,所以宾与怜估计那是个不得宠的女官,临时心念一起,不知不觉中便从游廊中迈出,走了过去。   大约走到离那女子五步之遥处,琴声截然而止。感觉到有人靠近,那女子便回过头来,不过宾与怜没有见到她的脸,女子的容貌被掩盖在一片素白的绸帘下,乍一看倒吓了宾与怜一跳。   “宾探花……   反是那女子,首先认出了宾与怜来,听着她的声音,宾与怜惊了一跳。   “梅……”   没错,虽然夹杂了些许沙哑,但的确是那天闯入古华轩的梅妃的声音。宾与怜的思维急速地回溯,猛地明白了过来。   九秀苑的那场大火不仅伤了梅妃,而且还给她留下了难以消弥的创伤。那张被白绸遮住的面容,恐怕已经不复昔日的美艳了。   对于这个女人,宾与怜没有好感,但悲悯之心,却并不因为她所为而消减。这容貌一毁,就算梅家再如何强硬,梅妃也不可能去争夺皇後的宝座了。这女人处心积虑想要获得的,竟然如同朝露一般,一夕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唉……”   人的生命况且如同韭上之露,更何况是那些不断变化的欲望念想?这样想着,宾与怜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宾探花是在可怜本宫么?”   淡淡的一声感叹,听在梅妃耳中却扭曲了意味。   伤了面容,就等于失去在宫众竞争的资本,皇帝本就对自己不冷不热,现在更是有了堂皇的借口疏离;而原先对自己期以厚望的梅家众人亦冷淡起来,开始琢磨起另一个梅系少女的主意;皇宫是个望风听雨的地方,这样两边都没了依靠的人,自然落到了地面,她甚至找不到任何倾诉。现在突然遇见一个替自己嗟叹的,却还是自己想过要除去的。前后的反差让梅妃心中充满戒备,从前那颗充满机巧的心,如今已经混乱得分不出世故与人情来。   然而也就是这样的心,才能够被宾与怜接下来的话所击中,然后漾开一个至关重要的波澜。   “微臣只是替梅妃娘娘觉得惋惜………九秀苑大火,娘娘可知乃是何人所为?”   被遮住了的脸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但宾与怜知道九秀的大火,并没有个合理解释。慕容刑只是草草处置了当值的官吏,然后便不见有后续提起。   “娘娘想必也听说了,那天九秀失火之时西华发生的事情。事有蹊跷,难道娘娘不觉得么?”   女子依旧没有出声,但是白皙的双手已经紧紧揪住了玉佩的流苏,在指上紧紧缠了几圈,矛盾地揪扯。   “娘娘可知那天,颜离熙被陛下发落,本是袋刑八十,可只打了四十七板就被大火打断,这围魏救赵的计谋,娘娘想必是清明……”   “你胡说!”   思索了片刻,梅妃仿佛明白了什么,直起身子大声反驳。   “娘娘无需驳斥在下,只需等待时机,确认颜离熙是不是在那人身边就明白了。   不再去等待梅妃的反应,宾与怜转身走回游廊去。留下那个连抚琴的心情都不复存在的女子一人,慢慢蜷拢,抚着面孔喃喃自语。   其实对于九秀失火的事,宾与怜知道的内情并不比梅妃更多。慕容刑和梅皓都有可能是做出那件事的人,宾与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份精巧的心计,他只是觉得方才那些话,是颜离熙借着他的嘴说出来的。 第二十三章   “解之,你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推开门站在了颜离熙身后,梅皓笑眯眯地看着桌上那张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梅花图,脸上满是惊羡。   “几年的工夫,解之的丹青之术又长进不少。其实论书画,和之可及不上你。”   将头凑到颜离熙锁骨上轻轻地靠着,像是在嗅闻着情人身上清新的味道。这并不是梅皓偏私的恭维,若不是颜离熙后来一心致力于朝堂,要想做个和弟弟一般风流的人物并不是难事。   “这张画就给我了罢。”   喜欢梅花的人,见了如此稀罕的东西更是爱不释手。还没有等到颜离熙允许,梅皓便伸手过来要去夺取。   “不。”   用肩膀隔开那不安分的爪子,颜离熙只是回绝:   “这张画不是给你的。等我再画一张罢。”   “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听见颜离熙的话,立刻好像被刺激的猫儿支愣起浑身的毛来,梅皓追问,得到的回答竟然是“答应给宾与怜的画。”   那天在西华苑上演的苦肉计已不是什么秘密。知道宾与怜乃是“被害者”而非“加害人”,梅皓自然不觉得颜离熙与他有联系会有什么吃亏的地方,但是出于另外一番心思,他依旧强烈反对。   “我说过了,不许你再想着朝堂上的事了。”   这句话,自从颜离熙来到寒州之后就已经听了无数遍,并不比念经选佛更有作用。   “我知道是你害怕我给陛下通风报信,我只是告诉与怜一些朝堂上的规矩,你大可放心。”   “笑话,我会害怕那个慕容?”   梅皓平素心计深重,从不口出狂言,心中唯独对当今的天子十分轻蔑,这倒是和慕容刑的心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见他丝毫没有退让之意,颜离熙也只能采用怀柔的手段。   “那我们交换,你可以看信件的内容,我还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随你。”   听见这样的回答,梅皓眼中自然放出了诡异的光芒,又寻思了会儿,这才笑眯眯地同意。   “那就把你的条件说来。”   案上的梅花图已经画好,颜离熙搁下笔,转过身来望着梅皓。   “条件啊……”   梅皓那双细细眯起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颜离熙,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原先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迟缓。不过这对于梅皓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你好像比我还要着急呢。”   将脸凑近,看准了颜离熙想要反唇相讥的时候猛地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嘴,然后伸出双手紧紧箍住那消瘦的双肩,施行他这些天以来第一个放肆大胆的吻。   燥热的舌,在唇上逡巡片刻便深入探索,执着地在内壁和齿列间滑动,间或推抵着颜离熙的灵舌,邀请着,纠缠着,像是要讨还这几十天以来的欲望。与此同时,不安分的手也开始由上往下移动,顺着脊背的线条,一寸寸地抚触。   颜离熙虽被这个吻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但是对于梅皓秉性的认识让他感到些许不安,竭尽所能最大限度地占便宜几乎已经是这人在自己面前最显著的表现。所以在这个深吻结束之后,他用力推开梅皓再度凑上来的俊脸,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还是把条件说清楚,你这家伙,说话不算话的事做过很多……”   “哪里有…解之我们继续…”   “靠山王,请自重!”   “啧啧…不用这样吧………解之还是那么不相信我……”   果然不出颜离熙所料,在被他“逼迫”之后,梅皓不得不打消进一步的动作,不情不愿地把话说个清楚明白。   “条件么……其实我是想五天后再和你说……”   知道这么回答一定会招来颜离熙的报复,梅皓急退一步躲开,却还是被飞来的毛笔打中,沾着朱砂的笔尖在银色的夏袍上留下血一般的痕迹。   三天后的皇城。   宾与怜收到颜离熙寄来的第一封信之後的第二个时辰,万般无奈之下再度入宫。原因是看不懂信笺的内容。   所谓的内容,并不仅仅是指看得见的文字,在颜离熙寄来的信笺里,除了有一封白纸黑字的书信之外,还有幅优雅的梅花图。   信件上说的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教化,有些甚至还和颜离熙从前所说的互相抵触。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含义,但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宾与怜唯独只能去寻找那个比自己更了解颜离熙的男人。   拿着颜离熙从寒州寄来的信笺,慕容刑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估计是因为看见那上面茂盛的梅花又勾起了他的嫉妒之心。   不过嫉妒归嫉妒,他还是拿起了信纸,将字与梅花图交叠之后迎向日光观察,那些与梅花朵儿重叠的字竟然自右至左连成了几句话语。   看起来平平无奇,却竟然隐藏着这等精巧的心思。能够一眼看出其中奥秘的慕容刑也不是等闲之辈。然而见到宾与怜一脸吃惊的样子,慕容刑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   “这是儿时我们经常做的游戏,只有我与他知道。”   原来,这封信,本就是写给慕容刑看的。 第二十四章   “解之……不想去看看城中的风光么?”   梅皓突然出现在窗外的美人蕉丛中,银衫银扇,那样子倒真像是从花中飘出来的美人。他靠在窗棂上,眉眼似笑非笑地望着颜离熙。   “想,可是你会同意?”   反诘了一句,颜离熙记起今天正好是梅皓说出条件的日子。这一天都没有见到他的人,现在出现,恐怕就是来提条件的。   “解之还记得我的要求么?”   果不其然,窗外的狐狸笑眯眯地探爪进来。   “说吧。”   也许是对于梅皓想要的东西了若指掌,所以颜离熙的表情平常地等待。   可是这一次,他猜错了。   “我的条件,你蒙上这个,然后随我来。”   梅皓一边说话一边拿出的,是条尺来长的白绸巾,他很轻松地从窗口跃进屋内,将绸巾蒙在颜离熙的眼睛上。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   明明知道梅皓暂时还没有打自己的主意,但是颜离熙依旧忍不住要挖苦一下,好像是在梅王府待了这几天,耳濡目染了不少梅皓的刁钻脾气。   “我当然没有这种嗜好,不过解之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口舌上的便宜自然是没有谁能够敌得过他靠山王的了。等到绸巾绑得严实了,梅皓便抱起颜离熙向屋外走去。   普天之下月儿同,这天晚上,皇城月色自然也是皎洁。   回应慕容刑的命令而来到宫中,宾与怜在聿勤殿看见的完全是与往常大相径庭的景象。香花鲜果美酒佳肴摆了满桌,果然像是中秋或是乞巧时节的陈设,可是殿上除了慕容刑之外就别无他人了。   而今晚的慕容刑竟然好像换了一幅面貌似的满是惆怅与憔悴。   “每年今日朕都是这么过的,今年找你做陪。”   除去明黄的龙衮,换上显少穿着的玄色长袍。加上脸上冰冻的神情,俨然像是在执行一场法事。伸手取来了酒壶,慕容刑竟然亲自为宾与怜斟上满盅的醇酒。   “今天,是和之的生辰。”   颜离熙消瘦的身子本就不重,又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所以很轻松地就被梅皓带出了王府,一路上梅皓的步子轻盈,那是因为他自小习武,轻功不凡的缘故。颜离熙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屋檐与屋檐之间腾跃。人潮的声音是从脚底下传来的,然后渐渐地消失,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更加凉爽和清新。   那种感觉,似乎正随着梅皓飞升。双眼虽然被蒙着,颜离熙却觉得头顶上方的那轮明月愈发明亮起来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被模糊,颜离熙惟有努力地攀住梅皓的手,感受着习习的凉风吹动衣摆。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风声止了,大约是梅皓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除去了遮住颜离熙眼睛的绸布。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高塔之上。   蓑耀塔,乃是寒州城中最高的建筑,鹤立于城西的古刹之中,从这顶层的楼阁向外望去,便是寒州城的全景了。 第二十五章   酒盏已经摇晃得显不出完整的明月,慕容刑现在的表情同样是支离破碎。接着酒劲宾与怜大胆地与他并肩站立,听着他一扫往日的冷漠喃喃自语着过去的事。   “我与和之经常会玩得太夜,忘记了老师布置的功课。我那份总是解之替我作,若是时间紧赶不完和之的份,解之就扮成和之的模样领受处罚,那老师老眼昏花,竟然没有一次察觉……”   “后年我被立为东宫,少了不少自由,和之觉得无趣就一个人远行游玩,我要去找他解之抵死劝阻…那天我第一次对他动了手。”   慕容刑每回忆一段就吞上一大口酒,而满桌佳肴珍果却纹丝未动。有很多痛苦的回忆必惟有接着酒的力量才能够得到纾解。   “我还以为解之是一个不懂得感情为何物的人,可是后来,我看见他与梅皓在一起,梅皓对他的那种亲昵……我当时就走到他们面前,推了解之…他从假山上跌下来……”   琉璃酒盏摔碎在脚边,杯中月光流了一地,被慕容刑愤愤地踩踏。那样似乎还不足以泄愤,于是桌上的杯盏尽皆落地,叮叮咚咚地让守在门外的内侍们胆战心惊。然而看着这一地狼藉,宾与怜却只是觉得好笑。   说什么和之的生辰,最后提到的全部都是颜离熙。   朝堂上的那个漩涡,本就是一场转圈的风暴,无所谓开始与结束,静下来就会变成虚无。喜欢和憎恨互为因果、互相纠缠,等到这一切都退去了,这漩涡也会就自动消失了吧。   然而可笑被卷进来的所有人都在这从虚无之中诞生的漩涡中苦苦挣扎,包括他自己。   “…和之和解之……你想着的到底是谁呢……我看你自己都不明白……”   望着慕容刑酡红的醉色,宾与怜起身,他笑着这样问他,得到的却是个无奈而辛酸的回答   “颜离熙…不…解之…不…朕……朕要的是离儿……朕的离儿……”   他要的是,那个在尚不知道朝堂天下,权力纷争的年纪,与自己比肩骈足,调笑无间的青涩少年。   看见焰火的那瞬间,颜离熙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溶化。   “慕容刑经常会为和之燃放焰火吧。那个时候我见过你远远地偷看,所以我想解之你也是喜欢焰火的吧,今天的焰火就是为了你一个人而放的,喜不喜欢?”   梅狐狸很得意地扣着颜离熙的肩指给他看最漂亮的焰火将出现在什么地方。那模样有点像烽火戏诸侯的幽王。颜离熙当然不会自比为红颜祸水的褒姒,不过不得不承认,哪怕是一瞬间,在心底深处也已经被撼动了。   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的焰火,而是那么长久的温柔、等待。五年前的叛乱,如果不是“自己”的死讯让梅皓起了异心,恐怕现在这江山已经易主。知道自己是梅皓的软肋,这种感觉,就好像掌握了一个人的命脉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人,颜离熙并不是圣贤,他再一次感觉茫然。   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变得不忍心了。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可是……”   剩下没有说出的话,被梅皓堵回口中。   “今夜,希望你不要拒绝。”   焰火依旧在继续,明亮而短暂地划过半个天空。没有一丝烛明的塔阁里,满是松木的淡淡香味。月光是薄薄的清亮的一层,从开着的窗户中笼进来。赤裸的肌肤染上的淡淡红晕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惟有那不断升高的温度和由细碎到缠绵的声音能暗示着发生的一切。 第二十六章   不同于在宫中所领受的粗暴,此刻颜离熙感觉到的完全是情人间的温存。   在充分松弛和润滑后探入的手指转动抚按着,灵活地屈伸,慢慢地增加数量,逐渐引出炽热难耐的奇妙酥麻感。不同于慕容刑的掠夺,梅皓施以的是温柔的残酷,用让人难以自拔的体贴编织成无形的密网缠绕住猎物,让它无从挣脱。   虽然失去了领受快感的一部分,但是来自于体内的强烈刺激依旧让颜离熙泄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梅皓便挺进。   体内聚集的热流就在这瞬间冲到了一个骇人的高度。控制不住冲口而出的濒死呻吟,颜离熙第一次感觉浑身都将要从结合的部位开始一点点溶化。   注意到身下人的波动,梅皓体贴地停下来,用细密的吮吻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待那一段难耐的适应期结束。   每时每刻,颜离熙都知道自己是被小心在意着的。所以他决定放纵自己沉溺在这无边缠绵的温情中,哪怕是片刻也好。也许应该为身心疲惫的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短暂沉睡的港湾。   不知不觉之中,外面的焰火声已经停歇,室内的声音便显得愈发清晰和淫靡。好像每一记冲撞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改变。   一部分需要强迫着抹去,而另外一部分则必须强迫着记住。   最后的黑色闪光终于出现在了眼前。体内难以发泄的热度郁积成了阵阵疼痛,混杂着酥麻和难以形容的快感,一切感官都已经消褪,颜离熙最后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浑身如浆的汗液和梅皓急切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那一天夜里发生的事,对于两个城中的人来说都仿佛做了场梦。   落雨了,满地狼藉的酒盏混着美酒馥郁的味道随着水消失在骤起的浓雾中。   那场雨,一落起来就没曾真正地停歇过,在一阵阵凉意的引导下,秋天也就正式到来了。   在收到颜离熙寄出的第一封信后,宾与怜还收到过大约四、五封夹着梅花图的信件。可是当他尝试着用上次的方法获取隐藏内容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读不懂那些看似随意组合的汉字。事后他也将信件拿给了慕容刑,而同样迷惑之后的结论就是梅皓已经替调换了梅花图。狐狸毕竟是狡猾的,即便是面对着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拿着新寄来的图和第一次的作对比,在笔触和意境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这才真正意识到与颜离熙的联系已经完全被隔断。早朝上关于寒州城的每条一消息都会让慕容刑郁闷一整天。若不是实机尚未成熟,宾与怜甚至觉得他会立刻发兵攻打寒州城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颜离熙这个名字仿佛被人从世界上抹去了一般。当慕容刑不再为患得患失的情绪所左右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常。在宾与怜的名单基本上再也无法添加上任何名号的时候,远在边防的要臣们也陆陆续续回京述职。其中几位也加入到了这次密谋中来。但可靠的军队大都在京城北边,若是想要对位于南方的梅皓有所行动,势必会行军浩荡,打草惊蛇。幸好前几个月的旱情也拖延了梅皓行动的步伐。矛盾真正地暴露出来可能要等到明年夏天。   因为看见了不久的将来,所以等待的心也就分外焦灼。在宾与怜连着数个晚上荒唐地梦见颜离熙生下了梅皓的宝宝之后没几天,慕容刑便借口秋猎再次将梅皓召回了京城。知道颜离熙一定会想办法跟回来,这也是他们再度取得联系的唯一方式了。   慕容刑所选定的猎场在京城的西郊,与它毗邻的,便是颜离熙一家的祖坟。包括了和之在内的颜家所有逝者都埋葬在那里。   圣旨到达靠山王府的时候,颜离熙的画舫正停靠在王府门前的码头上。那是梅皓特意替他准备的散心工具。因为自从塔上的那一夜之后颜离熙就突然又病了起来,先是发烧卧床,只当他是那夜的不适,梅皓派人看了几次,可等到烧退了人却依旧不见精神。整天就那么倦倦地靠在窗前。有时候读几页书,梅皓来了也不搭理。等到了后来,竟然连书都不看了,整天就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这才知道他是不愿意被闷在屋里,梅皓只好妥协地放他乘着画舫在城内的水道中游览,城西边有个湖泊,湖边群山环绕,风景独雅。颜离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消磨的。   表面上慵懒度日,然而心中却依旧盘桓着那些阴郁的目的。虽然画舫上有梅皓留下来监视他的人,但颜离熙依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中任何可疑的动静,他甚至学会了用当地的方言向岸边的居民们打听情况,然而梅皓的仔细却让所有的工作收效甚微。   这么多天来丝毫得不到来自于京城的任何消息,颜离熙的心中已经开始渐渐忐忑。这次一看见传诏的使者,倒叫他心中落下一块大石,至少他知道应该回京一趟。 第二十七章   打赏之后遣走了送诏的使者,梅皓坐在正厅中的红木靠椅上,光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他端起手中的茶盅浅啜一口,然后平静地向那个一直站在窗下的人招手。   “外头潮湿,你还是进来吧。”   知道梅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 颜离熙自然也不刻意躲藏,大大方方走进正厅坐下来。   “解之啊,慕容刑他果然还是想你了。”   笑眯眯地看着颜离熙迅速掩饰掉脸上一瞬间的复杂,梅皓探身想揽住他的衣袖,却被颜离熙不着痕迹地逃避开。   “唉…我知道你是个烫手的山芋,却还是把你捡回来,现在该拿你怎么办?”   故意装出一副苦恼无助的样子,梅皓眨着贼亮的黑眸作无辜状,那夸张的模样让颜离熙觉得好笑,可表面上依旧得装出平时的淡然和冷漠。   “冬至的时候我可能无法去拜祭先祖,所以这次我也要回京。”   “阻止你也没有什么意思。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就动身。”   似乎是早就已预料到了颜离熙的说辞,梅皓这回竟然是异常豁达。   若是这段时间把颜离熙一人留在寒州,恐怕更是个祸患。而允许颜离熙入京城,却不代表让他和慕容刑见面。   他的人谁都别想染指,从现在开始。   狩猎的时间是在下个月初二,一行人回到京城的那天已是初一。   城中已经满是浓浓淡淡的秋色。   由陆路入京,从靠山王舒适宽敞的马车中望出去,沿途风光逐渐凝固起来,不再是南方流动着的水波,大块大块的红色与黄色那是枝头燃烧的枫叶与梧桐。秋天的京郊,已是赏枫的绝佳之所,而这次的狩猎目标,也以山林中肥美的野鹿为主。   “明天我去猎场的时候,你可以去祭拜,后天我们就回寒州城。”   刚到东郊的宅邸,梅皓就这样对颜离熙说,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多做逗留,梅皓有自信管得住颜离熙一天,可要是管他长久,受累吃亏的永远只可能是自己。   靠山王府的队伍远在城外时,就已经有人赶去汇报了宾与怜,而这时候远在皇城中心的慕容刑,也似乎感应到什么,心中无端地悸了一下。   狩猎在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了,入秋后的天亮得越来越迟。梅皓从床上起身时东方刚显出鱼肚白。昨夜因他强迫,颜离熙与他同榻而眠,现在看情况依旧在沉眠之中。亲了亲他的面颊,梅皓下床,洗漱更衣的事看来是要移到别的屋进行了。   然而就在他蹑手蹑脚出门的时候,床上人的眼睛却已睁开,神色清明。   辰时三刻,慕容刑站在猎场中央搭起的平台上,清晨有些微寒。就连皇袍外的护甲上都沾上了露水。被邀请的皇亲国戚们在他面躬身行礼。而特别前来观赏游乐的妃子们也在一旁,因为走水之事伤了容貌的梅妃亦蒙着面纱位列其中,不为其他,只是慕容刑突然记起了她,让她出来“散散心”。   例行的祝祷仪式过后,狩猎便开始。所有人向不同方向分散。一时间僻静的荒野喧闹起来,不时可以见到野兔和鹿的身影。然而微妙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刻意与慕容刑保持距离——这也难怪,与皇帝陛下争夺猎物实在是个不甚明智的举动。   所以现在跟随在慕容刑身边的,只是一些烦人的嫔妃……还有一只脸上笑眯眯肚子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坏狐狸。   梅皓依旧是一身白袍,外面束了副烂银的护甲,细细雕刻着云路和异兽的图案。耀眼白光愈发照亮了那张白皙优美的脸,以及漆黑狡诘的眼。   一路上只有他敢时时刻刻粘在皇帝身边,丝毫不介意慕容刑越来越臭的神情,起劲地叨唠着些有的没的。事实上,梅皓是在从另一个角度阻止慕容刑与颜离熙的见面,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辰,解之也应该出发了吧。   看着慕容刑冰冻得越来越严重的表情,梅皓知道自己的举动显然妨碍到了他。自然得意起来,于是就在他分神的当儿,慕容刑猛地催了鞭胯下的马匹,箭一般地奔向前方。   第一反应是慕容刑决定甩开自己,梅皓不加思索跟了上去。等到追上后才发现,当今圣上只是发现了只美丽的猎物。   那是头成年雄鹿,有着修长的四肢和光泽的毛皮。绝对上等的猎物。   “比比看鹿死谁手!”   一马当先,慕容刑显然对这头鹿有着很大的兴趣,毕竟作为皇帝,在这场狩猎中空手而归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而被他这么一吼,梅皓心中的好胜也旺盛了起来。   鹿死谁手?很好。从小到大自己都在和慕容刑做着一场又一场比试。但就是因为他是君,而自己是臣,所以胜利的一方永远是慕容刑。然而现在不会了,这头鹿,或是颜离熙,或是这座江山……都将慢慢成为他梅皓的所有。   只要给他时间…… 第二十八章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比赛。   梅皓加紧一鞭,策马赶上。那鹿已经在两匹骏马的夹逼之下受惊乱窜,慌不择路中竟离开有利于藏身的山林,反向空地跑去。   “驾!”   又猛地催了一鞭超过慕容刑,梅皓眼中只剩下猎物,他稳住马匹,一手伸向背后的箭囊,另一手去取挂在鞍边的弓,力挽如满月,第一箭中鹿腿、第二箭中鹿颈,那雄鹿挣扎几下便跌到在了地上。   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没有降临到梅皓的身上……被他甩在身后的慕容刑不知不觉之中竟没有了踪影。   金蝉脱壳。   从昨天安排的探子口中得到颜离熙今天祭祖的消息,慕容刑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至于理由,他不愿多想。   想了就要做到。   因为曾经屡次私祭和之的缘故,通往颜氏祠堂的路他已熟谙。果然,策马越过一个小山丘,便看见不远处树林的小径中有轿子的踪影。   那软轿在树林里快速行进,跟随在轿两侧的锦衣人是靠山王府顶尖护卫。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高手,在看见这个突然策马出现的高大男人之后也不得不屈膝臣服,三呼万岁。   “停轿。”   没有下马,慕容刑只是勒住缰绳,简单命令。那几个护卫在犹豫地互望数眼后乖乖听命。   轿夫在惊悉眼前人便是当今圣上之后放下轿子臣服于路边,而慕容刑的目光,始终只盯着那顶青布软轿。   轿中人便是颜离熙了。   虽然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但秋风吹过时,略微掀起的布帘下却隐约可见青色的秋袍,那是颜离熙最喜欢的颜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竹枝,在林间晒落的日光下显得清雅出尘。慕容刑似乎已经看着了那消瘦如竹般的人,淡定地端坐在并不宽展的座上,同样透过布帘望着自己。   “轿中何人?见了朕还不行礼?”   也许是心中所念之人已经近在眼前,所以冷静下来的心中慢慢又形成了对于后果的担忧。   若是从前,慕容刑早已喝退众人掀开帘布,然而经过五年的磨砺与隐忍的雕琢,性格之中的某一部份已经发生了微妙改变,天生的冷酷与冲动之中,调入了阴寒和心计,他决定先听听颜离熙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回禀陛下,轿中人乃梅王爷远亲,刚来青苍岗祭祖。”   青苍岗,就是颜家祖坟以及祠堂的所在,这也算是块风水不错的地方,所以临临近近挨着好几家的阴宅。那几个护卫许是被梅皓吩咐过,众口一词地这样回答。   “朕没有叫你们开口。”   指明了要轿中的人发话,慕容刑勒住缰绳,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一个声音,他只需要一个声音便能知道颜离熙现在的状况,伤是不是全好了,有没有被梅皓逼迫……然而他一直等着,却迟迟没有等到那个回答。   林间不再起风,而轿帘却动了起来。慢慢地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了青布边缘,那手苍白,若放在阳光下或许还能看清里面的血管。   那是颜离熙的手,曾经在慕容刑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一部份。   这手扯住轿帘,用力,像是要将它扯下来一般。随着五指的蜷紧、用力,轿中也有了响动,有几次慕容刑都看见青色的秋袍下摆晃出来,在空中无助地飘荡着。   然而他始终没有见到青袍的主人。   一个剧烈的晃动,抓住布帘的手往下滑了几寸,帘内轻微的撞击声,轻浅地喘息,然后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回禀陛下,奴才腿脚不便,恕不能落轿行礼。”   清澈平静,颜离熙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地告诉慕容刑这个事实。   他的伤,终不能全好,因那次额外的刑罚。   “……你的腿……”   嗫嚅着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慕容刑下马走向软轿。这个身披金色护甲,俊美如同天神般的男子,此刻神情却是凄惶。   眼前断断续续地回闪着那天晚上假山上凄惨恐怖的场景,心中同时揪痛。   慕容刑已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这样的懊悔,懊悔着自己一点点毁掉了心中所爱的至宝。从第一次出手伤他,到登基之后那次惨无人道的宫刑,日后对他肉体和精神无尽的掠夺,以及那场黑夜中的袋刑。每一次的伤害都是双向。   一道刻在颜离熙身上,而另外一万道,刻在自己心中。   伤害过总是忍不住要懊悔,然而懊悔之后更会变本加厉地伤害。因为伤害并不能帮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他永远都不愿意舍弃那个希望。   慕容刑上前,带着麂皮手套的五指想捉住那依旧攀附在布帘上的手,可像是有了预感般,颜离熙迅速地将手收回帘内,慕容刑虽想伸手挽留,但最后一个指尖还是滑过了他的手心,消失在青帘之后。   因为带着手套的缘故,掌心中,甚至连个触觉都不曾留下。 第二十九章   慕容刑知道颜离熙在回避他。那双手,他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握住。   不行么?真的没有机会么?   一如往常的挫败感,激起一如往常的愤怒,可这次慕容刑却再没有任何多余举动。也许是因为已经觉察到了失去的苦,于是忌惮起来。然而皇族的遗传,他表面的高傲却依旧不能轻易地除去。伸出的手没有因为挫败而收回,反而猛地拽住了那片该死的布帘,仿佛就捉住了颜离熙本人。   在因为纠结的郁闷而愈发增大的力道之下,青布撕扯扭曲轻易便被甩在地上。于是那一直被挡在轿中的人便彻底呈现在了慕容刑面前。   没有想象中过分的瘦弱与病态,甚至比在宫中时更有了些神采,看得出,在梅皓身边的生活对于颜离熙来说并不是一种折磨。除去暗红色宫袍后的颜离熙宛如一株素竹,带着不属于尘世的平静与淡然   还有那种一贯的顺从。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你,你总是沉默,而我,总是愤怒。   慕容刑只消前上前一步便能将面前人再次掌握,但此刻他却选择转身。   跃马、勒缰,然后低声喝道:   “你们……可以滚了!”   不仅仅是因为听见了远处追来的马蹄声,还因为心中掩饰不住的酸意。如果现在不及时结束,恐怕又是一场不可收拾。   得了圣上的允准,那几个护卫连忙命人起轿。同时慕容刑也掉转马头向着梅皓寻来的方向奔去。因为怀着心事,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一边的密林里,一直有个蒙着面纱的人,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展。   坐着因为慕容刑而残破不全的轿子继续去向青苍岗,颜离熙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自嘲的意味,也只有这样的轿子才配得上自己这个被他毁了的人吧?……这毁灭应该是彼此的。从接受先帝所托的那天开始,颜离熙就知道自己会亲手毁掉那个曾与自己亲密无间的慕容刑,毁掉和之的生命,同时也亲手毁掉那个真正的自己。   而在不久的将来,还将会毁掉的是什么呢?梅皓?……闭上眼睛回避了这个问题,颜离熙强迫自己停止一切联想。   爱是什么东西,不爱又有什么关系,有的时候,爱,真的不如不爱。   他就这样瘫坐在大敞的轿中,不念不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轿子又停了下来。   眼前便是颜家祠堂了。   这是进式样古朴的大屋,有些类似于殿堂的形制,里面摆放着颜家历代先人的排位,颜家雇了个老汉看守除尘,而祠堂后面便是一坯坯坟冢。最新的那座也是最精致的,便是和之的坟墓。   轿子一停下来,就有护卫上前想要搀扶颜离熙出轿,却被他以行动拒绝,虽然的确有些勉强,但颜离熙还是独自从轿中站了起来,趔趄着走向祠堂。   其实脚伤并没有如慕容刑以为的那么严重,故意装作无法行动的样子,是不愿意再与慕容刑发生正面的接触。   慕容刑冲动的个性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所有这一切举动的最终目的,然而颜离熙不能。   既然为了这个江山,为了保住这个皇帝已毁灭了这么多事物,那么就算一切都是错、错、错上加错,也必须进行下去。   颜离熙走进正殿,两个侍卫警惕地跟随在他身后,并不仅仅安心他的安全,恐怕梅皓也吩咐过他们不让任何人靠近颜离熙。所以守墓老人递来的香火,也是由他们两人转达。   对于这两人的干涉,颜离熙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附近一带都是宗祠和祖坟,香烟的气息自然缭绕,然而就在正殿中,颜离熙却闻到一股熟悉而清新的味道。循着味道仰头看去,原来在摆放祭品的案桌上搁着一罐开了封的蜂蜜陈皮,清香四溢。   心中了然地一笑,颜离熙倒在蒲团上拜过,然后将香插到香炉中,接着吟出和之的少年行。   “少年青骢千钟酒,放歌九州踏浪行。愿君共扫红尘去,阅尽江湖万古情。”   那两个侍卫只当他是念及亲人的早逝有所感伤,并没有多想。倒是看见颜离熙一边吟诗,一边向后面的祖坟走去,赶紧慌忙不迭地跟进。   按照长幼礼序,颜离熙最后拜祭的,是和之的坟茔。   这是座堪称别致的阴宅。   虽然已是浓秋,但坟山上慕容刑特意让人手植的天鹅绒草依旧茂盛葱翠。和之生前便自由不羁,最讨厌砖砌堆垒的俗物,死了之后能有这样雅致的居所,想必也不会抱怨什么吧。   抚着墓碑上慕容刑亲手题写的金色大字,颜离熙长跪,不,应该说他整个人几乎都趴在在了那碧草依依的坟茔上。隔着厚厚的黄土,他在与和之说话,而说话的内容,这个世界上不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然而,从颜离熙偶尔抬起的面颊上,任何人都能够看得出来,那倦极累极的表情。 第三十章   “和之……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过了良久方才从坟茔上起身,看看天色,狩猎应该尚在进行之中,然而梅皓允给自己的时间已将尽,身后两个护卫已开始不着痕迹地催促他离开。   也罢,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回去吧。   给了守墓人一些银两,然后重新坐回轿中,这便算是结束了又一年的拜祭,下次再来这里,最早也得等到来年清明。   不过若在这期间出现什么意外……也许便可以提早过来了。   轿子很快就消失在暗红色的山林小道中,方才慕容刑的突然出现,使得护卫们加倍警惕起周围的动静来,他们尽可能地避开有可疑声响的小径,却没有谁想到回头去留心一下颜氏祠堂里现在的状况。   守墓老人目送颜离熙离去,然后转身,走到灵龛后面的影壁旁,咄咄敲了三下,居然叫开了扇暗门。   “宾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从暗门中出来的正是宾与怜。供桌上的陈皮便是他放置的,颜离熙与那几个护卫在外面祭拜时,他就一人躲在这间本是用来堆放香烛的暗格内。   虽然一直念想的人就在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可见面依旧是奢望。   “谢谢老丈帮忙。”   并没有做过多的感叹,宾与怜又给了老人一些赏钱,便出了正堂向坟场走去,若他猜得没错,那么颜离熙在堂前所吟的少年游,一定有所含义。   也许问题的解答,便在和之的墓边。一早时候就已经观察好了这里的环境,所以虽然颜家坟冢众多,但宾与怜还是很快就找到和之的青冢。   这就是那个长得和解之一模一样的弟弟了吧。   并没有急着四下探查,宾与怜俯身去看那冰冷的墓碑,上面慕容刑的字迹他是认得的,虽然御笔题写的是和之的官衔,但真正的、更加复杂的关系恐怕已经随着那具焦骨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甚至也许,这墓里什么都不存在,就算是从那场大火之后的遗迹里捡拾回来的残骸也说不一定是别人留下的。   而就是这样一具也许并不存在的东西,却能够在这片惊涛骇浪的中心平静地沉睡,安详得让人嫉妒。诗人颜和之,从前所崇拜的人,宾与怜现在甚至有些怨恨,若不是因为他,解之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若慕容刑没有遇见那诱人的自由,那么他的人生也就会与焱朝其他的天子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又如果一切都纳回规矩轮回之中,自己还会认识颜离熙么?就算会,他所认识的他,也将会是个深沉心计的高官要员,他不会允许他亲热地称呼他为“解之”,不会为他挡驾,不会与他谈笑——哪怕现在所得的这一切也仅仅出于利用。   是利用又如何?这几个月、这么多天以来,宾与怜已经明白,尔虞我诈,心狠手辣,这座朝堂上唯一要不得的,就是感情。   不再去想那么许多,宾与怜在坟冢四周仔细打量,末了还伸手在茂盛的草丛中摸索,好半天终于在背阴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浅洞,里面的土壤还是潮湿,应该是方才颜离熙用手挖出的。将五指探进去摸索,果然拈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展开,是寒州的水图。   狩猎结束之后,宾与怜匆匆赶到慕容刑所在的紫宸宫。接过地图,慕容刑仔细端详,再命人取来宫中保存的地图,两相比对,便发现不少微妙之处。   这不是张普通的水图。朝廷中存有的地图上远没有这么多细枝分流,那大概是梅皓这些年为了转运官粮以及战时物资而开凿的。从大运河的几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开始,就好像是檞寄生一般依附在朝廷的命脉上。大部分的支流宾与怜都未曾见到过,而在很多不起眼的民居之中,颜离熙还用朱笔点出了极有可能是藏有官粮的仓库。而在城东边的一处标上了个着重的黑迹,却没有任何注脚,恐怕连颜离熙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   不论如何,有了这张地图,几乎就是掌握了寒州城的血脉。然而对于如何利用这地图,二人暂时还没有特别的想法。   寒州城地处疆域之南,若想要调派北部军队,恐怕会提前打草惊蛇。到时候师出于无名,反而占了下风。这也是慕容刑所忌惮的。   “既然这是寒州的内部构造,那朕就从内部开始。”   入秋之后,天黑得早了。黄剌剌的烛光反射在地图上照亮了慕容刑略带倦意的双眼,白日里的围猎,开始时虽然落下了梅皓一头野鹿的差距,不过见过颜离熙之后的一股狠劲无法发泄,便拼命地猎杀起来,成果自然斐然。不过屈居其次的靠山王在听了匆匆赶来复命的护卫的汇报之后笑得反而更加灿烂。   不过如果若他看到这张地图的话,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第三十一章   入秋后的京城,竟然也玩起了南方十里不同天的把戏。没有因为夜晚和雨水而有所迟疑。梅皓一回到住处就命人准备车马。原来的计划是等到明天再出发,可现在他已经不愿意再多待一个晚上。   不知不觉之中,皇城内的气氛已经和以前不同。   虽然慕容刑的行为依旧是冲动且没有章法,但梅皓已隐隐地嗅出了危险的气息。虽然目前来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不对劲的情况,这一年朝廷里的动静,依循着历年章法,除了举办恩科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圈点的。然而一切的一切综合起来又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就像是一张看不见的陷阱。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吧,以前是不计手段地想要将他夺过来,现在是想法设法地守住,这转变所带来的更加严重的压力,竟是连这只狐狸都没有料想到的。   毕竟他所觊觎的,并不是一只温良的家禽。   睨了睨漆黑的眸子,梅皓转身去看马车另一头角落里的人。在他的强迫下,颜离熙换掉了那身带有“香烛元宝”味儿的素服,穿上月白内衬薄萌葱色的夹袍,因为见他一直偎在窗边看雨,梅皓又怕他着凉,于是取了斗篷放在他边上,过了不多久,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拖出一条丝棉薄被掖到颜离熙怀中。   “寒州不像北方冬天屋里屋外一样湿寒,我在猎场得了头上好的鹿,命人给你做件大衣。”   虽然听见了耳边人絮絮叨叨说的一大段话,但颜离熙始终看着屋外的雨丝漫天飘飞,好半天才说出了句似乎有些不着边际的话:   “……当日你听说我被人杀了吊在城门上,你是什么感觉?”   梅皓自然是一愣,似乎是回味了半天才重复地说出同一个词来:   “心痛。还有……就是心痛。”   捉住颜离熙的手,执意要他感觉一下自己心里“痛苦”的感觉。知道自己甩不开这个缠人高手,颜离熙也就懒得推拒,让梅皓顺势扑在他身上,他知道就算是这只欲望多多的狐狸,经过一个白昼的游猎也决不可能会有那么好的精力求欢。   “心痛?你又能痛多久……”   车外的雨小了些,颜离熙便欠身将竹帘挽了起,夜凉如水。   “嗯,直到知道你没有死,一共五日又三个时辰。”   环抱着爱人的手落了个空,梅皓毫不介意地就地打了个滚,惬意仰卧。然而颜离熙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了。   “也许,那个时候死掉的人,真的是我,那就好了……”   远望着渐渐暗去的风景,颜离熙说出自从离开和之坟前之后便一直在思索的事。朝堂纷争,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自己手上甚至是身上已经染了无数人殷红的血。然而这个世上并不容许如果的存在。属于自己的过错,就一定要由自己来担负。若说慕容刑登基之前他的所作所为是造孽的话,那么这其后的五年就是赎罪,交出身心偿还那些被自己一手抹煞的事物。   对此他心甘情愿。为了这江山,无论让他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呕心沥血,却只能沦为所爱之人的玩物,肆意践踏;也许自己就是那种,生来就注定成为青史污迹的人。   “说什么呢?不许这么说!”   从刚开始便和颜悦色的梅皓,却突然一下子严厉起来,不过熟知他秉性的颜离熙只是回首一眼。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已经痛苦过了。”   这句话,更加激起了梅皓的强烈不满。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在你死掉的时候才会有。”   颜离熙却不再开口。任由梅皓再次扑上来,动情地啃噬着他苍白的颈项。并在心中暗自决心无论多么累也要好好“教训”一下。   这个晚上,本是用来仔细探听白日里遇见慕容刑之后颜离熙的口风的,现在看来想要有所收获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   是的,不仅仅在面对死亡时才会有…那种痛,我已经痛了七年,而且不知道还会痛多久……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你,再痛苦一次了……   不,现在不仅仅是在赎罪,还是在……犯罪。   靠山王府的队伍,这一南去便像是粒石子投入了湖中,安静得不留一丝痕迹。然而这半个月,对于皇城中的某些人来说却是不平静。 第三十二章   深秋后宫内的气氛也如同天气般渐渐凉了下来。所有为冬天而作的准备总是一再重复,有条不紊却也兴味索然。人们似乎是被这单调的活动压抑住了性格,开始对周围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就连慕容刑也已经有整整半个月没有上朝。   新宠宾与怜不再那么经常地出入宫廷,最近五天来更是踪影全无,也许是为了印证真龙天子多情好色的通用本质,宫里曾经传言说他已经被慕容帝尝腻了打发走了。不过这也只是茶余饭后的大胆揣测,等到天更凉了些,便也没有人愿意浪费这些精力来关心这些。   就在命妇们都不再提起宾与怜之后不久的一个夜里,他却偷偷地再度进入了皇城。那夜降了霜,地上一面茫茫。   “一切都准备好了。臣明天就动身。”   因为慕容刑喜好偏寒,所以宫内迟迟没有烧起地龙,此刻在宽敞的殿内说出的话已隐约凝着白雾,宾与怜拢着袖子站在窗边,被遮住的月色照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听见了宾与怜的回复,慕容刑放下手中的奏章,虽然不去上朝,但是奏折却不见得有减少。没了他这个皇帝,世上该发生的,还是会不停发生。   “那就去吧,记住朕派来援助你的人至少等到下月才会南下,而人数也取决于你行动的效果。……还有,如果你失败了,也不要想着朕会出面赎你回来。”   深深颔首,宾与怜自然清楚这一切的利害关系。就连比他老成许多的颜离熙都不得在这场风暴中折损翼翅,自己又如何能够逃过?而且他是自己主动要求承担下这个任务的。因为只要去了寒州城,便离解之近了一大步。这其中的危险他不是不知道,可却总有种奇怪的冲动怂恿着他,好像飞蛾扑火,看不见火的温度,眼中只有想要的光明。   向慕容刑辞了行,从御书房内出来夜已经深沉,远处隐约是巡逻侍卫们低声对着口令,眼前依旧是长廊。与上一次不同,上面披挂着的藤条大多已经脱落,只剩下枯老的主干依附在栏杆边。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宾与怜不经意地转头,瞥见远处停着一团白色的雾气。   不,不是雾气。   那白色慢慢朝着宾与怜靠近,无声无息,等到了相当近的地方,宾与怜才认出那竟然是梅妃。   失去了在宫廷内竞争的资本,皇帝顺理成章的疏远、家族长辈们也转而培植其他眼目,自然而然失去了尊荣与地位,在游猎之后不久,梅妃便被新宠的妃子排挤出了原来的宅院,现在应该是蜗居于这附近的旧屋中。   这些事宾与怜也只是偶尔听别人提起过,而现在亲眼见到她如同一缕幽魂似地飘过来,心里也不由得寒了一下。   “宾大人。”   那白色的人飘近,隔着滕蔓的枯枝站在宾与怜面前。古怪沙哑的嗓音中夹杂着扭曲的、似笑非笑的气声。   “这么晚了,娘娘还没有安寝么?”   没有回答,女人从袖中拈出一张纸卷,透过藤蔓塞过来。   “拿去。”   “娘娘这是何物?”   “太师府内的土木图……与靠山王府的乃是同时同人所作,拿去。”   伸过来的三根手指如同白骨,夹着的纸卷若薄翼微微颤动,周围光线微弱,在宾与怜看来就好像是一羽死蝶,明明没有生命却还在挣扎。   “拿去……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宾与怜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心中尚有疑问。按照从前的立场来判断,那绝不可能是对他有益的东西。   “怎么,你害怕了?”   枯藤后的女人低低笑起来,人们都说女人哭泣的声音很恐怖,但是现在这种空洞的笑声更让人觉得不安。   不知怎么地,宾与怜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失去了一切的女人,和得到了一切之后的男人同样危险。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知道害怕的……嗬嗬,过去我也是不知害怕的……不过现在,我不仅知道了。还要你替我把这个,把这个危险带给他……”   苍白的手,愈发向这边伸来。拿着的分明已经成了所谓灾祸的种子。   “娘娘为什么这么做?”   终于接过了那卷纸笺,同时女人细长的指甲擦过宾与怜的手背,有一股寒气切入他的骨髓。   “报复………总有一天,你也会想要这么做的……嗬嗬嗬……”   算是报复吧,本来固执地不愿意相信那场大火的真相,可是自从看见猎场中那顶轿子里坐着的人之后,一切的平静都变成了自我欺骗。   “去报复…去报复………”   将纸笺给了宾与怜,一身缟素的女人如同预言般重复着这句话,慢慢滑回黑暗之中。刚从寒气中回过神来的宾与怜,再抬头看的时候,便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真实的,仅仅是握在手中的纸卷,还有萦绕在耳畔的声音。   报复……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么?   就在宾与怜动身南下的那天早上,梅妃被人发现自尽于御书房长廊外的花园中,太医院推定亡故的时辰是在日落时分。 第三十三章   靠山王府上空这几日一直笼罩着阴云。梅王爷的脸色也终于从赏荷之宴后的大好逐渐回落下来。虽然封锁了消息,但是颜离熙依旧可以感觉得出是发生了什么事的。   腿伤恢复得差不多,但是梅皓却取消了他出行的权利。说什么临近岁末,盗匪猖獗,害怕他被波及。其实现在离年关尚有段时间,而且按照梅皓的脾性,断不会仅仅采取消极避祸的手段。所以现在,就在这座王府高大的院墙外面,一定有什么是梅皓不希望他发现的。   所以他更想知道。   拿着两张地图,宾与怜回到寒州一晃已经半个月。   按照慕容刑“从内部突破”的决断,宾与怜回到堪称“敌人腹地”的寒州城,命运这东西有的时候真是令人哑然,仅仅半个月之前还是故乡的地方,竟然成为对立的所在。望望天,周围景色没有改变,青砖黑瓦没有改变,变的是人的内心。   慕容刑开初时是希望耸动城内居民内乱,然而旱灾后情况缓和,情况尚属太平,城内之人几乎不事农作,并不知道耕种的困难,只要有了粮食变会平和满足,很难会愿意再起事端。宾与怜回到城中与兄长见面之后,研究的结果就是改成从城外落手。   对于宾与怜这次归来的目的,兄长吃惊过后开始亦是不赞同,他并非军需商人,所以从动乱之中捞不到任何好处……另外,这场押命的赌局,谁输谁赢尚不能确定。   不,事到如今,也已经没得选择,自从宾与怜被招入宫廷之后,一切的立场、经过、甚至是结局……都已经注定好。   寒州城距离运河的干道还有一段距离,其间就是农家的田地,小山丘,以及官府为了方便运输而开凿的辅渠,当然还有靠山王府私自开凿的水道。在这些岸边生活的农民是旱情和漕运的真正受害者,不仅欠收,而且还要被抓去拉纤。所以从他们身上着手才是正道。   开始时候是给了赏银让一两个勇夫偷偷前去,后来故意暗示他们仓库中藏匿的就是用来赈济的灾粮,被动雇佣慢慢变成了自主的抢夺,范围甚至扩大到了周围的民宅。   起初的一两次,衙役们都还以为是普通失火,并没有向上面呈报,可没有想到入城来进行抢掠的盗匪越来越多,等到官吏们警觉起来上奏靠山王的时候,局势已一再恶化。   大清早起身的梅皓在接连听取数个噩耗之后不怒反笑,而且越笑越美丽,精亮的眼睛美得让所有在场之人心惊胆战,果然,彻查要员、严惩看守、加强防范,在城中抓捕潜藏的罪犯,同时对外严锁消息。这一天有两个渎职的官吏人头落地,五人押入大牢,同时也彻底带走了靠山王府中这一段短暂的和暖时光。   寒州城终于如愿乱起来了。   官差挨家挨户地搜查,将有嫌疑的壮年男子排成一列带回衙内审讯,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就此消失在了世界上。   坐在寄住别馆的临街二楼,宾与怜举着酒盏望着街上的景象。他原不沾酒,但自从入了宫尝到第一口酒的滋味后,便依赖上这种恍惚迷醉的感觉,不知是熟悉变成了迷恋,还是迷恋造就了熟悉。   街的另一边就是新挖的河渠,居高临下投一粒花生落去,小小入水点漾开,泛出一圈大似一圈的涟漪,他吃吃地笑了一声,自己现在恐怕起的就是这粒花生米的作用。   这将近一个月来,自己按照颜离熙的地图探遍了城里每一条水道。只要是运货的大船驶得进去的,地图上基本都有标注;而那些标注的粮仓,因为有些靠近民宅,他也逐个确认了一次。   自己这么做是出于仁慈么?整个寒州城都被自己搅成了一锅粥,光是错烧几间民宅又算得上什么?其实圈定的几个地点,都是正确无误的,自己之所以这么反反复复,其实也只是想着是不是能遇见那个让自己牵挂的人而已。   然而越是渴望的,就越是难以得到满足。他始终没有见到过颜离熙,只是从经常坐在岸边饮茶闲聊的老人口中得知,从前每日清晨,常常会有艘王府的画舫,载着个清雅卓绝的跛腿公子在河道中出现。   可是自从寒州大乱之后,那画舫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在想什么?”   常常是梅皓用来挑起事端的话,这一次却是从颜离熙口中说出。立在书房门口,他微笑着看梅皓迅速且不露痕迹地收起下级呈上来的文件,手中端着的清茶微微晃出了个波纹。 第三十四章   “你竟然亲自端茶过来,难得……哎,不过很抱歉我现在笑不出来。”   看着颜离熙端着茶盅放在桌上,碧绿叶子在水中打圈、沉底。梅皓坐在藤质的太师椅中,天凉了上面堆着好几个缎面的靠垫,都是梅皓喜欢的银色,远远看起来好像大片白雪,而静静坐着的靠山王自然就是雪中的冰雕了。   “那么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茶盅与大理石嵌片相碰发出清脆而短暂的声音,明知道这个要求不可能得到回应,颜离熙还是若无其事地提着,就算不知道具体发生的情况,但从梅皓的反应中应该能觉察到事件的性质以及程度。   “什么事?还不是城里的事。”   梅皓伸手取来茶盅,雕有梅花的紫砂甚是可爱。并不急于解渴,梅皓只是转着杯子,一圈又一圈。   “发生了什么事?”   “有笨老鼠。”   说话时,梅皓的视线一直灌注在茶盅上,好像那“笨老鼠”就在茶杯里面。   “一只老鼠能劳动王爷你?”   狐狸捉老鼠,还真是为难他了,不过如果这老鼠是另外一匹狼特意派来的,那就不是小问题了。   “还问我,那老鼠是你引来的吧。”   骤然握紧的杯中,来不及随杯体一同停止的茶水冲撞几下溢出来,梅皓伸舌舔去沾到手上的,然后毫无缘由地笑了起来。   “东西是什么时候送出的?”   “祭祖的时候,我留在坟后。”   知道梅皓指的是什么,颜离熙也明白没有回避的必要。在得到这个回答后,依旧一脸平静的梅皓唤来了总管,将那天跟在颜离熙身旁的几名护卫全部处决。   处决后,头颅拿进府中呈给颜离熙,尸体则吊在菜市口示众。   遣退总管,顺便一口喝干那盅茶。接着继续提问。   “你就这么坦白了,不怕给过来的人造成危险?”   “据我所知,皇上不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是平静得不含任何情感的声音,说出的话却让梅皓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酷寒。   “你是个自私的人。”   看着送上茶盅后默然转身没有一丝犹豫的颜离熙,梅皓横袖轻扫,瓷器便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么……对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在茶里下毒,也……从没有想过。”   这样予以回答,颜离熙只是径自走出正厅。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他已经不能确定自己脸上此刻的表情。   “无论如何,这只自己钻进来的耗子我是绝对要抓的……”   梅皓似乎还在他身后说着些什么,但因为距离的关系已经听不真切。   寒州的局势,已经具备了成为导火索的条件,就在宾与怜向皇城发送密函之后的第三天,大局却渐渐被梅皓扭转。眼见着所有被破坏的被慢慢却有秩序地恢复,宾与怜知道必须再点燃一把火。   一把大火。   越快越好。如果错失了这一介入的机会,那么不仅仅是慕容刑的大军师出无名,就连这城外的农民都有可能受到株连,还有如果最后事迹败露,那么还有可能会陪上自己的家人。   所以不能够失败。   怀着这样的心态,所以宾与怜一早就将家族遣到远地暂避。而今夜里,最后的较量就必须进行。选定四处尚没有被移动的仓库,用重金雇用了几个经常往来的盗匪,同时接到了慕容刑那边的密函,大军这几天就会出发。   然而这最后的举动,却将他带入陷阱之中。   那四处没有被移动的仓库是诱饵,是夜,被派去行动的众人被军队伏击,混乱之后匪徒一举成擒。半个时辰之后,宾与怜便被从别馆押了出来。   早料想到会有被洪水吞没的这一天,虽然被发现了,不过无论如何慕容刑的计划已经能够继续进行。   “竟然是这个家伙!”   用力一掌拍在桌上,所有立在梅皓周围的人此刻都能够感觉到他旺盛的怒火。自从他说亲自审问人犯,结果发现竟是宾与怜之后,王府的风暴便加剧起来。   “……如果我拿他出来,慕容说我要挟朝廷命官,如果我不拿他出来,过来‘剿匪’的军队自然会闹个没完没了。没想到这个蠢才还有这种用处……”   恨恨地磨着牙,梅皓不得不承认宾与怜是自己考虑中的死角。一个刚入仕没多久的人,一个应该是被颜离熙利用、没有自己主见的人,竟然会成为这次事件最大的绊脚石。也许是自己错了,不应该这么轻视慕容刑的心思,皇上这个位置坐久了,不愿意下棋的人也得学上几招。   “先把他押入大牢,用刑,但别让他死了。”   最后瞪了一眼被绑在地上,萎顿默然的宾与怜,梅皓却并不能因为捉住了他而轻松一丝一毫。   过了两日,靠山王府就接到了慕容刑对于他“治匪不利”的怪罪,以及“调派北军协助剿匪”的敕令。而还没有等梅皓做出任何的反应与表态,便有车马军队来到了他的辖地境内。   因为有了“剿匪”的名号,各地梅皓的党羽暂时不能插足进来,而从北边调来的其他军队此刻也在严密监视着他们的动静。所以当梅皓不得不在开门迎军或者闭门反抗之间选择的时候,属于他的势力被分割牵制,处于劣势。 第三十五章   “解之觉得我应该打开城门,还是不开?”   月色下,好像隔着层薄纱,所有不必要的掩饰和表演现在都可以收拢。梅皓坐在中庭洞门石阶上,夜露沾湿大片衣裾。而远处草地上看起来已有一片白莽。   降霜了,很快就会是冬季。   “就算我说了,你会相信我,按我的想法办么?”   坐在院内石墩上,凝神望着桌上雨水中映出的圆月,颜离熙伸手一划,明亮立刻变成碎片。   “不会,我不会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就算我喜欢你,爱你,也不会相信你。”   “那问我又有什么意思。”   这几天通过打听,颜离熙已经大致了解发生的情况。大军正在城外等候,看来明年到来前这里的事就可以获得解决。这本是他最后一桩心愿,现在没有丝毫喜悦。   好可惜,没能见到寒州城的梅花绽放。   “你这么做就真的快乐么?遂了你的心愿你就会觉得满足么?帮助慕容那个人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颜离熙选择默然。   这一次再没有容忍,梅皓走近,伸手捉住颜离熙下颌,强制他抬头。于是那来不及掩饰的情绪就被完全暴露。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根本不开心。”   “这是先皇的遗命,也是我身为人臣必须做到的事。”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自从学会诗书懂得君臣之道便也懂得了这一切吧。   “人臣……那样折磨你的人你还甘愿做他的臣子?你为他做了那么一切,他却去寻找什么自由,你害怕他失了权位替他作了该做的事,他却对你做了什么?”   一手抚住颜离熙的脸颊,在上面印下一串热吻,而另一手则在黑暗中向下摸索,探到那隐私的地方,不该有的空虚引起颜离熙猛烈的震颤与反抗。   这并非单纯爱抚,而是在昭示着那曾经的酷刑,那不可能被轻易原谅的责罚。   “别管我,我……不在乎。”   咬着嘴唇这样否认,脑海中却浮现出被刻意淡忘的景象。   那狂乱的一夜,在知道了和之死讯之后的晚上,暴风中他被慕容刑痛击、压倒在古华轩后院冰冷潮湿的地上,雨点敲击在地上的裂响淹没了他的痛叫、求饶与哭喊,而慕容刑猛烈穿刺掠夺所带来的剧痛以及连响在耳边那声声呼唤‘和之’的声音几乎要将他摧毁。没有爱,甚至泯灭了最后一丝怜惜。   要死了的吧,自己真的就会这么死掉的吧,直到昏过去之前一瞬间他都是这么认为。然而命运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等到第二天再度被痛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一瘸一拐地被迫回到宫里,带着浑身尚未消退的伤痕跪倒在慕容面前,迎接他的是比死亡更为痛苦的生存。   被自己心爱的人伤害,轻蔑和憎恨;不曾获得的爱情;被阴谋和诡计变质的心,这一切都会不在乎,简简单单地不在乎么?   是的,不能在乎,因为与此同时,也有无数的人被自己所伤害着,从感情到生命。   “你还是要这样固执下去……”   轻微得听不见的叹息之后,梅皓起身示意颜离熙跟自己走。在此之前,他伸手拭去了面前人眼角渗出的些微液体。   “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梅皓带颜离熙去的地方,是大牢。   夜深了,为了防止囚犯逃跑而故意建造得九曲回转的地牢中,每隔数十步才会有一盏火把。污迹横流的岩石地面上到处是深浅不一、干涸新鲜的血液。地牢深处隐隐传来皮鞭挥舞的声音。   “到了。”   引路的狱吏将牢门的火把点燃,骤然照亮的牢房角落赫然吊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的人。   “………怎么是……与怜……”   宾与怜手脚被绑在铁制的架台上,昏暗烛光下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是裸露的背上纵横着的无数道鞭痕,而胸前的烙印也重重叠叠,有的地方伤口已经结痂,看起来被关进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你也很惊讶会是他吧,看来你为慕容安排的人,他并不打算好好使用呢。”   梅皓拿起浸在盐水中的鞭子,玩赏一般仔细观察,他的话中挑拨意味明显,却不是说给颜离熙听的。   这个时候,宾与怜已经醒转。   “解……之……”   眼前那个模糊的人影是解之么……是的没错的,终于见到他了,自己这飞蛾扑火的作为,终于收获了微小的成效。   “与怜……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不用亲自到这里来……”   想要检视宾与怜身上的伤势,颜离熙靠近了几步,却被梅皓立刻拉了回来。   “他是王府的囚犯,要知道他为什么到这里来,自然得去问皇帝陛下了。”   快要接触到的指尖就这样生生地收了回去,这一刻,宾与怜清楚地感觉到了,颜离熙也好,解之也罢,始终都不是属于他宾与怜的,借给自己的仅仅是一个幻想,用来麻痹自己,甚至形成瘾癖,慕容刑就依靠自己的这个瘾癖操纵自己,这是一盘局,自己是颗棋子。   而自己爱的,是另一颗棋子,心甘情愿替人攻城略地、不惜牺牲性命的,棋子。 第三十六章   “我带你来看他,并不是要让你们叙旧的。”   将颜离熙推到自己身后,梅皓用充满暗示的语调这么说道。颜离熙没有反抗,受制于人,现在所做的都只是徒劳。他低头回避着宾与怜的目光——就好像很久之前在古华轩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样。   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宾与怜的眼神黯淡下来,自己已经没有希望。   不是生的希望,是没有了,爱的希望。   在别馆的时候曾经预想过无数次的、见面之后要说的话,此刻统统堵在嗓中,甚至连呼吸都被阻塞。三个人就这样不发一语地静默在昏暗之中。   不是完全的光亮,亦没有绝对的黑蒙。   “走吧。”   打破了宁静的人是梅皓,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出牢笼。大约十步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颜离熙依旧立在原地,于是又淡淡地加了句。   “明天就命人停止对他用刑,前提是你离开这里。这是现在你唯一能够为他做的。”   两人走出地牢,外面世界竟比地下更黑暗些,在经过降霜的卵石小径时,梅皓为防止颜离熙滑倒,仔细地握着他的手臂。   很长一段路上,两人无语。   “正如你看见的,你所侍奉的皇帝,已经不再需要你一心一意为他效忠,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毒药,只会危及到无辜的人。”   打破沉默的是依旧梅皓,而颜离熙始终紧抿双唇。   “不要再坚守你的固执,看到宾与怜的时候,你已经动摇了、已经!”   停下脚步,扳住身边人的双肩摇晃,努力将这几个字灌输到他的脑海中。然而颜离熙身体却越来越僵硬,好像浑身上下都努力树立起防备抗拒这几个字的效力。这冥顽的抗拒之于梅皓,就像是顺从之于慕容,然而梅皓却能够硬生生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在双手失去控制将颜离熙弄伤之前将他放开。   “我……已经决定不开城门,这段时间你继续留在府中,地牢附近我是不会准许你接近的!而若想再见到慕容刑,就得等到我死……”   顿了顿,用种更加决绝的语调一字一字咬定。   “不要妄想回到慕容刑那里!我,决不会放弃你。”   说完这些话,银白色的身影径自从他身边走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深夜的黑沉之中。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显得更加凄冷了。   睁大眼睛,眼中却只剩下空洞的黑暗。梅皓已经不见踪影,颜离熙一人立在铺满薄霜的地上,细细小小的冰晶在他脚边凝结,呼吸逐渐变成轻柔的白气弥散在空中,片刻后又变成轻得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细小呻吟。   “不要……放弃我……”   这合该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其实梅皓并没有走远,在确认颜离熙回到别院后,他又从藏身地方走了出来,沿着小径走回地牢。找到刚才离开的那间屋子,找到那个依旧被吊在铁架上的人。   “我完成了你的心愿,现在是你履行回报的时候。”   火把将尽,残光挣扎着更显明亮。宾与怜惨白的脸被镀上层金红,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不停滑落。   “给我松绑……你答应过解之。”   这点小事无须反悔,梅皓换来狱吏解开了宾与怜的束缚。其实按他曾经答应过颜离熙的话,就算宾与怜什么都不吐露,梅皓也再不能对他动用刑求。   然而现在梅皓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等待。   “事实上,慕容刑已经前来……督军。”   满意地看着梅皓轻挑双眉,显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宾与怜倒在地上的干草堆中。粗糙致密的纤维堵住他沉闷的笑声,只看得见消瘦的背上起伏的脊柱和突起的肩胛骨剧烈起伏。   “颜离熙还以为你是单纯得只能被别人利用的人,原来他又错了。”   火把突然燃尽,周围再度陷入晦暗中,宾与怜想着这实在是个逃脱的好机会,但浑身没却有一丝气力。于是他只能在寂静之中谛听着靠山王的足音,一步步消失在自己想象中的自由世界里。   如果你们两人都在这场混乱中死去该有多好…哼………可是……都死去又能如何……   翌晨,守城的靠山王军依旧没有要开门的动静。那是慕容刑下令等待的最后一天,传令官通告,如若再不开城门,明日就会攻城,而靠山王梅皓亦将以谋反大罪论处。   接到了这条最后通牒,城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到了让人觉得怀疑的地步。   最觉得怀疑的人,便是慕容刑。   这一次暗中南下督军,慕容刑自然是下了决定要除掉这个隐患。而另外,潜意识里他似乎也觉得,如果自己不亲自前来,就一定会在这场对决中失去什么。   他要亲手抢回来。   然而另外一方也是怀着和他相差无几的心情,并赶在他之前采取了行动。   当天夜里,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支轻装精锐的骑兵趁着夜色奇袭城外大军的阵营。而袭击的重要目标,就是打探得来的,慕容刑可能暂居的几个营帐。   对于这次奇袭,王师这边自然毫无准备,然而梅皓也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结果:虽然斩杀了几个重要的将领,却未能擒获慕容刑,尽速解决一切。   这样的机会,只能有一次。   从奇袭中迅速反应过来的慕容刑立刻发出反攻命令,几乎与此同时,梅皓派出去联络的人也顺利地点燃了国土各处早已经待命的烽火。   时隔五年之后,大焱皇朝再次动乱。 第三十七章   岁交甲子,吾王杀伐。赤地千里,沧海横流。   八音遏密,今年寒州城外的秋去得极快。忘香林里的枫树,满满红色慢慢落下,在地上溶出斑斑驳驳的红迹,那便是将士们消逝的生命。   劫火一连烧了三日,期间阵线反反复复。但最后还是要定下个结果。   寒州这几日静得出奇。颜离熙立在院里细听,竟听不见一丝走动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梅皓封锁了王府周围的道路,为的是彻底割断他与外界的联系。   王府位于城中腹地、最为安全的所在,战争的症状丝毫没有蔓延到颜离熙那僻静的庭院。只是梅皓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被派来送饭食的下人们都绝口不提外面发生的事。但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更换一个送饭人,想必是畏惧战乱波及早早逃走了吧。   大片时间的空白与空虚几乎抹除了颜离熙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有些健忘,过去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逐渐减淡了,刚开始他怀疑是梅皓在饮食里下了药物,而后,就连这种怀疑的态度也都被他忘记了。   天气渐渐转寒,随着冬衣的加裹,清明神志便也被包裹收藏起来。闲来无事,颜离熙开始注意那方不大的庭院。   今年冬天来得早了些,却还不至于落雪,美人蕉自是枯萎,倒有几株梅花先后着了米粒般大的花骨朵。于是他就将全部精力放在伺候这些花儿身上。   至少在见了花开再走罢。   与花为伴,时间很快流去十日。   这十日间,颜离熙再没见过梅皓,虽然这里是梅皓府邸,一草一木都留有梅皓的气息,可这主人却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不过从最后留守的役们镇定的脸色上可以推断他暂时没有遇到危险。   究竟是怎么样的战事纠缠住了他,让他无法脱身呢?   第十一天夜里,颜离熙做了个梦。   银色的狐狸,雪白皮毛上是大团大团的鲜血,它被猎人追赶,恶狠狠地龇开一口尖牙,可一看到自己,就好像找到了救星,它猛地蹿进自己怀中。而自己却拿着刀子,一刀刀地猛扎着它。   梦境中没有哀鸣,颜离熙只看见自己抱着那只将死的狐狸,手上满是血红。   惊出一身冷汗,倏然醒转,却发现床边多了个人。   那梦竟然应了一半,是梅皓回来了。   “你输了吧。”   想欠身起来,却反被梅皓扑倒在床。压在身上沉甸甸的人带着久违的体温。   “谁说我输了……我只是觉得……有些乏。”   说完这句话,梅皓便垂下头去没了声息。心中一骇,颜离熙忙探指去找他的脉搏,又试试额头的温度,原来只是发烧,外加疲乏到极致昏睡了过去。   “原来你也会和我一样觉得疲累……”   尽量轻柔地将他推到自己身旁,将被子拢到他身上,严实盖好。目光又短暂在他身上停留了会儿,然后下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因为梅皓过来的缘故,往常上锁的院门此刻洞开着,边上也没有仆从守卫。小心提防着被人发现,颜离熙悄悄往外走。以往人来人往的府中现在找不出半个人影,看来点燃的战火明显是对于这边不利,甚至也许……大局已定。   凭着记忆,颜离熙找到那天夜里去过的地牢。牢中亦是静得可怕,狱卒们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拿了挂在墙上的备用钥匙,颜离熙快步走进黑暗。   一间间确认,引出一间间混杂着饥饿和恐惧的哀号。终于找到了那间关押着宾与怜的牢房。   “与怜,你在哪里?”   点燃了带来的松明,却一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过了会儿才在地上的衰草堆间发见了双明亮的眼睛。   “你来了。”   已经蓬乱污秽如同乞丐,但从声音上判断得出伤势已没有什么大碍。颜离熙俯下身想要清理掉宾与怜身上头上的稻草,却冷不防被突然伸出来的手扣住,许久没有修剪的指甲又薄又尖,一下就在颜离熙手背上留下五道红痕。   “你……来救我出去?”   不同于印象中的清俊文雅的形象,此刻宾与怜披头散发,原先光洁的下颌上也出现稀疏的胡茬。但这不仅是落魄的表征,现在的他,更像雌伏着的危险野兽。   “你来救我……出去?”   没有回答这神经质的、一再反复的问题,颜离熙迅速除去他脚上的镣铐。然后搀扶他站起来。   两人间现在的距离是如此接近,因为虚弱而弓起身子,宾与怜恰好能嗅到颜离熙衣上的气息。已不再是清爽的蜂蜜陈皮,冷艳白梅香压倒了一切。这味道让宾与怜觉得窒息,他不由自主想到梅皓拥抱着面前的这具身躯,赤裸火热地纠缠喘息。那种温度与呻吟的假想让他发狂。几乎已经不受神志的控制,他挣脱颜离熙的搀扶,反手攀住颜离熙的肩膀,狂乱地在他的颈项间吮吸,感受着那薄薄的皮肤之下跳动的血脉,想象着只要自己微微用力一咬,所爱之人甘甜的生命就将永远为自己所有。   只要一点点气力……一点点残忍。   没有料到宾与怜出格的举动,颜离熙下意识地挣扎,手执的松明落在地上草堆里。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祝融便一下子肆虐起来。   用力推开宾与怜、强制缚住他的手腕,颜离熙匆忙拉着他跑向牢外。似乎还沉浸在混乱与情迷之中,宾与怜此刻就像是牵线木偶一般随他左右,过了好段时间才略微清醒了些。   自己终究是做了,虽然是一个梦,但是自己也努力着将它变成了现实,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等到清醒了之后会觉得尴尬与后悔。   无论如何,宾与怜觉得自己又发生了某些改变,至于最后究竟会变成怎么样,他不敢多想。    第三十八章   王府中依旧一派萧瑟,但稍前院走几步,人还是多了些。大家脸上都是惊恐模样,还有几个士兵打着火把寻找靠山王的踪迹。看来往前门出去已不可能,而后门颜离熙从没去过,根本不知究竟在什么方向。   “解之……我清醒了,放开我……”   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浑浑噩噩的宾与怜终于开口。他从破烂的衣服夹层中摸出叠反复折拢的纸,摊开、平展出一张地图。   “你怎会有府内地图?”   站到宾与怜身边,颜离熙确定那就是王府的地形图样,而其中后院地方标有的暗道……若当真存在,自是比后门更为有效的逃脱之道。   “不知梅妃若晓得这害人的图,反成了救人工具……会作何感想……”   按照图上标注,他们在后花园柴房里找到了秘道,明显很久没被使用,当幽暗的地下空间张大口命令他们进入时,颜离熙却止住脚步。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   “为什么?听狱吏说现在皇上这边已经掌握大局,虽然其它地方兵力比较薄弱,一时压制不了,但只要擒住梅皓,相信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现在这时候,还不赶快出城去与大军会合…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一边催促,一边伸手来捉颜离熙,宾与怜说什么也要让他和自己一同回去。留在这里,就算能在乱军中苟延,恐怕也难逃梅皓知情后的报复吧。   然而颜离熙依旧拒绝。   “我还有事,皇上那边,有你就够了。”   “有我?”   像是听到了个惊天笑话,虽不敢大声,但宾与怜依旧吃吃笑得不能自已。那笑声满怀嘲弄、不甘以及无奈,慢慢淡下去转换成悲凉的反问,问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你的选择?”   地牢里的火势已没有人愿意去扑救,现在就算是在王府最偏僻的别院,也已经能够看到冲天而起的红光了。   头依旧有些痛,不过稍事休息后倒是恢复了些。走到院子里,突然闻到一股幽香,真是精怪,日子未到,这里的梅花竟然已经开了。   梅皓苦笑。   是为了送自己最后一程吧,偌大天地中,恐怕只有这梅树对自己还有些感情。这样想着,素来最喜欢梅花的人,便决定去摘点带在身上——也许这缕香魂便是自己黄泉路上唯一相伴的东西。   “那是我好不容易才催开的,不许摘。”   还没有伸出手去,便被远处一声阻止。抬头望去,梅皓随即轻笑出声:   “你居然还留在这里?”   放开手里的梅枝,梅皓站在原地看颜离熙走近,廊下灯光摇曳,他也自然瞥见了颜离熙苍白颈项上那几点突兀红痕。   “他果然还是做了。不过我以为你会和他一起离开。为什么不走?他应该告诉你了,慕容就在城外。”   的确,方才宾与怜便和颜离熙说了,只要出城,便是慕容势力。又或许再过几个时辰,这靠山王府也会被夷为平地。   然而,颜离熙已经不去在乎这些。   “你是故意让我放走宾与怜的。究竟还有什么阴谋呢?”   走到梅皓面前,任由他的手在自己颈项间游戏,感觉他的拇指正用力揉搓那些红痕,好像要将它们去除。   “是啊,还有什么阴谋呢?我放走宾与怜,只是埋下了火种,而这火种,也许会立刻燃烧……又也许要等到我死后。这就要看他们两个谁更厉害了。”   梅皓说出“死”这个字时,颜离熙睁大了眼睛,他原以为梅皓不会有这种表情,记忆中留下的梅皓,始终是狡猾的笑模样。可现在,就在他认真地说出“死”这个字的现在,脸上却不再有微笑。   他不笑了。颜离熙这才慢慢想起来,好像很旧很以前,当他以为城门上挂着的是自己的头颅的时候,那笑容也曾经消失过。   “王爷,启禀王爷,台甫大人的船只已在城外等候。请王爷尽速登船!”   院外站着匆匆跑来的侍从,喘息着这样大声通报。好不容易通过城北靠山处秘密水道驶进来的船只,如今是梅皓离开的唯一希望。   “走?现在又走得到哪里去。”   言语甚是倦怠,可依旧在侍从的催促引领下走出院门,他需要向东去到府中专用的码头,在这里登上王府小船,出城后再换大船,伪装成商人,穿过隐秘的山洞,这便基本上躲过了这劫。   然而胜负已分。   王府底死寂,留下来的只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是纷乱的旁观者,所以来得比人类更为沉静。最后看了眼绽放的白梅,颜离熙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虽然梅皓再没有和他说过半个字,颜离熙却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 第三十九章   松明燃尽,又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通道终于有些向上的趋势。几乎已被死寂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宾与怜看到了希望。他勉强自己深吸一口地道里冰冷霉变的空气,用尽全力攀上去。   原来地道出口是在仓库中。而这仓库究竟处于城中的何处,他并不知道。   然而刚爬上地面,他便听见了声音。   地道中长时间的死寂让双耳更显敏锐,他听见远处有嘈杂脚步声向这边迅速靠近。是一群人、一大群人。   脚步声愈来愈响亮,还夹杂着士兵嘶吼以及兵器碰撞的声音。应该是有军队朝这边急速推进。若是王师还好,但若是回退的守军,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不自觉退后一步,碰倒了个灰布盖着的架子,架子倒下砸中地上堆放的物什,物什倾覆,竟然发出铿锵的金石之音。宾与怜揭开灰布,发现下面堆着铸造用的原石,以及一些铸废了准备重新溶掉的匕首。   这里是兵器所。   寒州已破,右边路军队先行占领靠山王府,左边路和部分中路在城中分散搜索叛军残余势力,慕容刑亲自带领余下军士按照颜离熙提供的地图,径直赶往最后一个地点。   没有任何标注的东部建筑,宾与怜过去十余日的联络中没有打探到的地方。那里附近一度驻满叛军,严禁外人靠近。且并没有水路可以与其他水域连通,所以慕容刑心中一直存有个疑惑,不知颜离熙是如何发现那里的。   寒州失守,叛军已撤到北部靠山的地带,虽然暂时还未明了他们为何要以山体作为负隅顽抗的底线。但至少现在这个神秘的地方已经掌握在了他慕容刑手上。   虽然想着里面存放的东西很可能已被撤走,甚至整座建筑都可能被焚毁。但慕容刑依旧决定亲自带兵前去查看。只因这是连颜离熙都不曾完全了解的所在。   而事实上那片区域并没有遭到任何损坏。   就算大火也无法消灭那里存放的东西,而叛军撤得匆忙,亦没有心力去携带过多的物品。   那里是叛军的兵器所,除了专门为军队锻造兵器外,也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全都按照王师的规则以及要求锻造,其中甚至还有铸有唯独天子才能使用的五爪龙以及火焰图案的铠甲。   在这里所发现的任何一件物证,都足以证明靠山王谋反的野心。但现在却已没有了证明的必要。重要的是找到靠山王的踪迹,还有那个人。   “给朕仔细搜,发现活人立刻带到朕面前!”   众将士得令,留下十人守在慕容左右,其余都散开各处搜查,四下立时喧闹起来。当搜查范围推进到铸炼堂附近时,便有了意料之外的斩获。   “与怜?”   被士兵们半搀半拽到自己面前的人,虽然面垢发蓬,但依旧认得出来眉目。原先那个清秀俊雅的儒生如今浑身满是鞭痕与淤青,衣裳破烂如乞丐,而上面一片片干涸板结的血液发暗发黑。   “……微臣……参见陛下。”   看着他依礼下跪,虚弱的身体因为重心不稳而委顿于地,早知道这几天他被梅皓抓住囚禁,想必自是用了大刑。可慕容刑此刻并没有任何嘉许的表情,只是冷冷俯视。   “爱卿辛苦了。”   自己当初看上他是因为什么?是为了那与和之一般的率真与天然吧。可如今呢?在他决定让他来到寒州前那种感觉便已经无影无踪了。   人的性情是会被改变的,或者说是会被别人夺走的吧?而自己就是那种依靠掠夺别人的性情而生存的人。宾与怜是被自己和颜离熙所改变的,而改变自己和颜离熙的人,又是谁呢?   慕容刑微微皱眉除去杂念。如果探子禀报的没错,宾与怜原先是被关押在王府中,那么能够放他来到这里的人便只会有一个。   “颜离熙人呢?”   故意装作轻描淡写的询问,却得到了颜离熙不愿回来的答案。   “这么说他还在王府?”   骤然提高的音量暗示慕容心中的剧烈波动,就在不久前刚有传信兵前来禀报说王府一片火海。然他很快便又将感情平复了下去。   因为梅皓并不会在王府内。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根据慕容刑对于梅皓的了解,他绝不会放任颜离熙留在任何危险境地中。于是他转而询问梅皓的行踪,得到的回答却是除北边尚没有消息外,其他地方都已经派人回禀说毫无斩获。   就在说话间,又有军士前来禀报,说陆续发现了些记录铸铁贩运以及交易的账簿,似乎有与叛军结党营私的商人或者地主的名讳。其中不乏某些封邑的持有者。忌惮到今次也会出现如同五年前梅皓那样的潜伏者,慕容刑决定亲自留下来处理这些物品,斩草除根。可又想到颜离熙的行踪不明,面上不由得更加阴冷几分。   “陛下请让臣先行到北部去查看。”   完全了解那冰冻表情代表的寓意,宾与怜甩脱旁人的扶持主动请缨。虽然用阴郁且狐疑的目光几番打量,慕容刑最后还是同意让宾与怜乘上快马,带着他的凭信先行。获得允准,宾与怜上马催鞭,沿着通路一直北上,半路便遇到了北边派来的传信兵,报称有人目睹梅皓正架舟北渡。 第四十章   “王爷请速上船!”   将小船泊靠于大船边上,掌舵从舱内取出块短木板权作通道。看着那精心伪装成商用的快船,梅皓嘴角终于又划过淡笑。   “这上面的货物该不会就是留给我日后经营的小本吧?   “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说笑!”   船上一位长者再度无奈地催促,梅皓方才敛起笑,两三步跨上大船。跟在梅皓身后,颜离熙自然也准备继续跟随,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便被人阻止了。   “你回去吧。”   阻止他的是梅皓。   似乎是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僵硬立在木板这一头,颜离熙伸手扒住高出小船许多的大船船舷,本就过分苍白的双手此刻更是扣出淡淡青蓝。   他不相信所听到的,于是假装平静地再次登船,而这次遭受了更加明显的拒绝:梅皓按住他的肩,用力将他推回。   因为猝不及防而倒退了好几步,直到扶上船舱顶才勉强站住。但下一刻又不相信地追上来,踏住对面想要收起的木板,变得煞青的脸上来不及选择合适的表情,颜离熙睁大眼睛,颤抖着失去血色的双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累了。”   天已经有些微亮,虽然隔着段距离,颜离熙还是看清楚了梅皓的脸,他那释然的表情。   “今晚你离开后,我就想明白了,你是认定我不会放了你,所以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以前我还没有体会到被你害的凄惨滋味……这次我不想再冒险留住你。”   只多说了寥寥几句,便招来了随侍的催促。然而就在他回头安抚的当口,那被遗弃在小船上的人又拼命地想攀上木板,双手再次扣住船舷。   妄论镇定,现在的颜离熙甚至连一贯的淡薄与平和都被迫失去。他固执地低头不去接受梅皓那拒绝的眼神,可没有他的允许,自己绝对不可能再跟随下去。   这是怎么了?靠山王势力的瓦解不是一直以来自己最大的愿望么?再没人能威胁到慕容刑的天子地位,江山从此无忧。而自己便也可以立刻终了先帝的嘱托,得以解脱。   然而解脱了又能如何?为了今日的经营,却将未来破坏殆尽。解脱后,魂魄又有何处可以归去?   远处隐隐传来了车马的响动声,夹杂着兵刃的寒光。   “开船!”没有再多犹豫,梅皓命令。   两艘船体缓缓脱离,木板随之开始移动。重心不稳再度跌回船里,颜离熙这次不能再坚持。大船已经驶离,虽然从岸上看并不是段很长的距离,可趴在小船上,颜离熙却知道这个自己制造出的距离,已经无法逾越。   他突然明白了。   自己这些天来开始遗忘过去,淡化回忆,就是为了现在变成一片孤独的、没有知觉的浮萍,随波逐流在水中央。从此便没有了爱与恨,这就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状态。   而如果,这遗忘能来得早一些,就算提早几个月,那一切会不会变得有所不同……   “……你,你说过……不会放开我。”   湍急的水声,岸上兵器的碰撞,惊鸟乱起,以及其他嘈杂混合起来掩盖住了颜离熙的声音。   没有人听到。   赶到岸边的宾与怜看见大船从狭窄的水道驶离,进入天然形成的开阔水面,看着它向着通向外部水域的山洞而去。而己方的水军方才忙乱地调船落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而离岸较近的地方的那艘小船,看来应该只是被弃的王府船只。   可船上的人是谁?   开始还以为是具俯倒的尸首,可等到那人突然抬头远望着离去的大船时,宾与怜才发现那是他熟识之人。   梅皓竟将他抛下?   怀疑、警惕这些东西姑且被抛到脑后,第一时间宾与怜觉出的是兴奋。解之在那里,就在自己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   “解之!解之!!”   宾与怜朝着水中尽力喊着,可不知是周围太嘈杂,或是颜离熙听见了却不愿回应。他的声音没有一丝回报地消失在浩渺的水面上。而因大风而掀起的波浪同时也在将小船推向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方。   自己该怎么做?放弃追击梅皓,派人将颜离熙拖回岸边;然后,再满心虔诚地将他送给慕容刑,最后微笑着看着天子再一次、又一次地加诸伤害在他身上?   “解之……这里,看这里……我是宾…………”   直到喊得声音都嘶哑仍不能放弃希望,可这希望对于自己而言,只不过又是个残酷的空想。反正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处于被单向利用的状态,想要永久留住自己渴望的东西,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残忍的方法。   “弓箭手,放箭!”   “大人,这样距离是射不到乱党船只的!”   混乱中,有人这样大声反驳着宾与怜的命令,弓箭手们也犹豫着互相张望。   “我叫你们去射那小船!还有,同时派人大声告诉所有人,靠山王就在小船上!”   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虽然自从下马后便被下官搀扶,可是有慕容的凭信在手,就算宾与怜提出再荒诞的命令,作为臣下的也只有接受。 第四十一章   虽不明白指挥者的目的,但数百羽箭还是分成两组轮流射出,目标是那被风浪越推越远的小船,其中半数尚未触及目标便没入水中。而另外一半射中船身。   因为颜离熙跌坐在船头,身后的船舱暂时为他挡去了箭枝。然而水面上风向正不断变化,眼见没了舵手的船在水中慢慢旋转,颜离熙很快就会被暴露在箭羽中。   宾与怜屏住呼吸,只要再过一会儿、只要船只再偏转一点,自己那愚蠢的梦境就可以圆满地结束。就算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慕容刑残酷无比的惩罚,他也不会后怕。   然而这始终是他第一次想到要以毁灭的手段获得憧憬的东西,为了麻痹心中仅剩的稀薄罪恶感,他暗暗发誓,只要宾与怜能抬头向这边看上一眼,他便会命令所有人停止攻击。   只要一眼。   有扑簌簌比雨点更沉闷的声音降落在身后的船舱上。颜离熙抬眼去看,是箭枝,无穷无尽扎到船上。恍惚中他听见有声音高喊着“靠山王在小船上!”,可回过头去望了眼船舱,的确空空荡荡。   梅皓他明明走了。   这是骗局吧,说什么靠山王在小船上,然后装出要致船上的人于死命的模样。是还在希望梅皓能因为心疼自己而束手就擒?   又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吧,至少现在的梅皓,应该不会再为了他颜离熙而涉险了。   羽箭落在船上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船的吃水线也在迅速上升。颜离熙突然觉得可笑:这么多精锐武器全用在他这一个没有反抗能力,同时也不再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是不是也算一种死亡的殊荣?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终于有一枚羽箭斜斜擦过船侧射中的他的左肩。尖锐的锋镝刺穿皮肉钉入肩胛骨。冲击力和伴随而来的剧烈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再度倒下。   视线被船舷遮住的最后瞬间,他向着射出箭镝的岸边望了眼,那个站在高处指挥下令的人,是宾与怜么。   解之终于看见自己了。   宾与怜本应信守心中的承诺立刻停住攻击,可此刻,他却更想反悔。   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有了第一眼就希望第二眼,有了第二眼便渴望起凝视。不知足的人并不仅仅是宾与怜而已。然而这场混乱的场面并没有留给他多少反复的机会,当第二枝箭射中颜离熙右腿时,宾与怜身边的属下突然望着远方发出了声惊呼。   靠近山洞的地方,那艘大船竟然停了下来。   找到颜离熙了。   接到传信兵报告,慕容刑立刻撇下臣子部属,快马加鞭径直北上。还未来到岸边,便远远听见士兵们嘈杂的声音。等到了近前,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   “启禀圣上!”第一次以如此距离一睹天颜的裨将激动得理不清言辞,“宾,宾大人在下、下官协助下已经将叛王党羽一举成擒!”   慕容刑扬眉望向远处,岸边泊着一大一小两艘船,有银衫之人被粗绳紧紧缚住站在岸边。在发现慕容刑正望向他这边后,靠山王梅皓不避不让,同样也回了个轻瞥。   更远处慕容刑看到了宾与怜。他俯身焦急地注视着个侧坐的人,那人的脸被身边医官的身形挡住,青色单薄的袍子褪去一半,在寒风中露出大半个精瘦肩背。慕容刑看见医官用烧红的小刀一点点楔入那人肩膀上的皮肤中,小心地划着圈割出个口子。然后又用刀尖将深入他体内的血红箭镝小心剜出来。最后再在伤口撒上会造成烧灼痛感却疗效迅速的伤药。   在这场战乱中慕容刑自己也受到过轻伤,呈上来御用的药物自然比这些粉末要高级许多,但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就已给他造成了阴暗的回忆。现在那人似乎是神志清醒地经受着这一切,却没听见他泄出半点呻吟。只是偶尔因为切入肌肤的剧痛而突然扬起头来咬紧牙关。而也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的面容暴露在慕容刑的视线之中。   是颜离熙,变得更瘦更苍白更萎靡的颜离熙。   游猎后的再度相见,还是脱离不了这四伏的危机。慕容刑见他抿紧了已沾满血迹的双唇、嘴角抽搐着,目光却穿越身边的宾与怜,径直望向被绑住立在不远处的梅皓。   那目光的含义慕容刑无法解读,可是看在心中却隐隐发痛。   示意在场的人不要行礼声张,慕容刑不发一语地靠近,可对于颜离熙来说他是个绝对无法忽略的存在,所以在尚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便被发现了。   来不及披上垂挂下来的半边衣服,颜离熙在四下一片慌忙不迭躬身行礼的人中央跪倒。从背部蜿蜒到腰际的艳红血痕勾勒出嶙峋肋骨,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身体上看来却别具风情。   “……奴才参见陛下。”   然而颜离熙的态度却称不上一丝一毫妩媚,在慕容刑面前,他的角色永远是恭顺的臣子。众人都已行完了礼,唯独只有颜离熙依旧匍匐在地,宾与怜赶忙将他扶起,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已满额冷汗。   青色袍子上的血迹不止背后这一处,颜离熙的腿上也受了不轻的伤。   “先给他包扎完,再带来见我。”   慕容刑不忍的眼神在颜离熙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别转开去。   因为颜离熙并没有抬起头接受这种不忍与心疼。而慕容刑也不知道,如果颜离熙真抬起头来,自己又该如何去进一步重新走近他。 第四十二章   半个时辰后,城北一座大户人家的宅第暂时成为王师的整备地。在主人刻意布置得过分奢华的宽敞主厅内,慕容刑将沉甸甸的鎏金护甲以及佩剑解下放在桌上,他换上身黑色锦袍,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虽被五花大绑,神态却从容依旧的人。儿时玩伴,少年敌友,成年后各怀心事的君臣。这也许是他们在懂得朝堂之仪后的第一次单独对话,也许同样也是最后一次。   “在朕治你的罪前,你先回答朕几个问题。”   “若臣回答了问题,皇上会从轻发落臣么?”   凤眼一挑,梅皓立在漏窗前,初生的太阳从东边筛了些不均匀的亮光到他脸上,遮去了表情。   “车裂改环首,留全尸。”   “那臣还真要感谢皇上大恩大德了。”   故意弯腰做出行礼的姿态,面对自己最终无法改变的结局,平静是唯一选择。   “听说你是去而又返,为什么。”   向慕容刑汇报情况的是裨将,宾与怜自从颜离熙落下船之后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对于一向狡猾多智的梅皓此次自投罗网,慕容刑的疑问便只有招来本人解答。   “不是我不想逃,而是逃不了——不是么?”梅皓方才并没有许诺回答慕容的问题,现在一开口便是反诘。   “而且,如果我猜得没有错,那北山洞之外的水域早就应该已经被你们掌握。”   的确,过了那长而曲折的北山洞,便是寒州境外一片名叫冲澜的活水,其最终沟通了运河并且汇入大海。因为这段时间的漕运,作为中转要冲的冲澜自然满布了慕容刑的眼线。   “没错,虽然不知道这北山洞的情况,不过冲澜水域你是一定过不去的。看来你很明白这一点。”   “何止这一点,就算我真能侥幸闯过冲澜的关口,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台甫是梅尤敛的人,等我到了他那里,自然就变成了老梅的一粒棋子。到时候看着风向决定我的死活。还不如自己决定更痛快。”   梅皓脸上云淡风轻。这一切仅是他中途折返的原因之一,而最让慕容刑感到介怀的,他反而隐去不说,故意让慕容刑觉得如鲠在喉。   “为何颜离熙会愿意留在你身边?你又为何留他一个人在小船上?”   第一次听宾与怜说颜离熙不愿离开王府的时候,一个不敢确定的可怕想法就出现在了慕容刑的脑中,虽然暂时无法给这个想法命名,但在后来看见颜离熙望向梅皓的眼神后,这种想法就变得一点点明晰而锥心起来。   而梅皓自然知道慕容刑心中介怀的是什么。   “他留下、他跟我走、我反不要他、他万念俱灰、我重新找他回来。这样,我便能真正得到他。”   没有错,自己说过决不放弃解之,这话是立了誓的。现在江山已经成空谭,仅剩下的唯一至宝就更必须彻彻底底地掌握在手中。然而仅依靠颜离熙心中的歉疚与“罪恶感”并不能获得完整的“解之”,所以既然有这个机会,便要好好加以利用。   就算大势已去也不会落得满盘皆输——这便是梅皓。   “你赢了这么多次,得到的全不是想要的东西,而我就赢了一次,这辈子的愿望就已经达成了一半,你说,是你输了还是我输了?”   银亮的眸中不知不觉间注入了光耀,他虽被缚着,却立得笔直。与他相反,慕容刑因心中痛处被揪住而伛偻。这种错位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屋外传来宾与怜的声音。   “陛下,臣宾与怜带颜离熙过来了。”   一手搀扶着不便于行的颜离熙,宾与怜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对立的两人。   就好像太阳和月亮的位置发生了改变。本应日暮西山的败仗者此刻一脸平静,而身为九五之尊的人却冲动地大步走了过来。   “颜离熙,解释你为什么没有和宾与怜一起离开王府。”   “皇上想必已经听与怜解释过了。”   既然慕容刑已从宾与怜那里知道了梗概,颜离熙便觉得连解释的必要都不存在。不想走,单从理由上说毫无道理。即便用情感去辩解,也会显得讽刺可笑。   因为自己所爱的人,过去以来一直都是……   “我要你给朕解释!”   专制地打断沉默,慕容刑摇晃他的双肩。用力夺回颜离熙涣散迷离的目光。   “说出你留下来的原因,快说!”   原因么?真的没有。   原来自己已到了不用任何理由就能跟在梅皓身后的程度了。后背的伤口被按住产生撕裂疼痛,但颜离熙的注意力依旧不受钳制地飘向窗边那一直笔挺的人。   你为什么又回来?真是为了我而回来?那又为什么拒绝回应我的目光,从岸边一直到这里。使用这种苦肉计,宁可赔掉性命都要获得的东西,难道你现在不想要了么……   颜离熙这种询问的目光让慕容刑发狂。   “你是朕的,说啊,说你是朕一个人的!”   睽违了多时的人,终于在濒临遗忘的边缘再度回到了自己面前。全然忘记了颜离熙有伤在身,慕容刑将颜离熙紧紧箍住,压倒在桌上。他俯身吮上那柔软而冰冷的唇瓣,狠狠啃噬,在尝到血的暖腥之后又撬开牙关伸入,用舌尖细细舔舐着颜离熙湿润口腔的每一部分。吸取掠夺着久违了的气息。   从疼痛中清醒过来的颜离熙迅速调整呼吸,暴风般的吻后,慕容刑有力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开始问一个永远都不会让他回答‘是’的问题。   “你……爱他?”   好像是威胁暗示一般,加在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   爱?   虽不能言语,可颜离熙还能悲笑。   若说爱,这个字,我一直都是留给“那个人”的。可“那个人”不要……他说过我是和之的替身,他说过我只是一个阴险毒辣的奴才,他说过……   “朕爱你!你哪里都不许去!留在朕身边!留在朕身边!!!!” 第四十三章   突如其来的声音,等颜离熙反应过来那是慕容刑嘶吼着的告白时,整座厅室都骤然安静下来。   每个人似乎都在惊讶,每个人又似乎都已了然。   因为只有爱,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害。   梅皓爱了,所以失去了地位甚至步向死亡;宾与怜爱了,所以不复纯真满心阴霾;慕容刑爱了,所以没了自由与梦想;而颜离熙也爱了,所以他亲手毁灭了自己的一切。   爱究竟是什么?如果在这温柔的名号下,包含的仅是肉体的折磨与心灵的猜忌,那么大声告白着“我爱你!”又与毒药有什么不同?   慕容刑余光可及的地方,另两人没有任何举动。一方面因为忌惮外面的守军,而另一方面,他们在等待,等待颜离熙的选择。   说出“爱”这个字的时候,慕容刑分明感觉到颜离熙重重一凛,可最终还是没有对于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为什么犹豫!”   几乎要被窒息的绝望和嫉妒搅得失去神志,现在半点忤逆甚或沉默都会将慕容刑的怒火点燃。   “这个人,这具身体还有这颗心,就算是残破不完整的也是朕的东西!”   大力将颜离熙从桌上拽起,慕容刑几乎是宣谕般向着另外两人高喝。   颜离熙没有反驳,就连动作也轻微得感觉不出反抗,所以慕容刑再次将他推倒在桌上,粗暴地将手伸入衣襟,粗鲁地揉弄,另一手向下撕扯他的下裳。   上衣首先被剥落,白色布条上又渗出了刺目的红。同时大滴汗珠在不知不觉间缀满了颜离熙的面颊。他仰天躺在桌上,目光涣散,双唇不住张盍,却始终没有吐出半点声音。   这是场对于双方而言都无比痛苦的交合。仅用来宣誓所有权的行为,那种狂乱足以建立出一个新的漩涡,以更加狂暴的方式去毁灭即将到来的一切。   仰卧在桌上,颜离熙抬头便是黑色的梁顶。那隐藏在黑暗中蒙着尘土、只在偶尔的光线中隐现的传说故事,那雕刻在梁上的神兽和仙人,如今都瞪大了眼睛俯视着他。他们看着他以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与贵为九五至尊的男人淫乱;看着巨大的暗红漩涡从他的血中抽离出来,拧成一条蜿蜒的细线,抖成张妖异的蛛网,有生命般延伸缠绕住屋里所有人。   这蜘蛛的漩涡,会毁灭一切。   也许慕容刑没有注意,但站在一旁的两人却绝不可能忽略颜离熙突然放弃的微弱抵抗。他松开了本是紧攥着的五指,反手在桌上摸索着。   沿着湿润的、四散流淌的血线,他摸到了能够破开这张蛛网的唯一武器。   结束,选择、以及新的开始,必须由自己亲手带来。   慕容刑感觉到一阵冰凉。   左胸中好像突然贴上了块冰凌。刺骨的寒冷从表面开始侵入。燥热身体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异常清宁,似乎胸口的躁动都被镇住。然而很快冰凌便开始融化,身体与之接触的地方变得火烫发疼。将视线慢慢移下去,慕容刑看见沾满了血的手,握着那把象征王权的、砥砺刃锋的宝剑。   那剑,便是冰凌。   等看明白了,劈天盖地的痛也迅速地赶来。慕容刑怔怔地捂住伤口,看着自己的汩汩血红蜿蜒而下,慢慢地融进另外一股暗红中。   他顺着那暗红慢慢回溯,视线攀上青色的衣裳半裸的肩背。最后深深望进那双浅褐色的眸中。那眸中水光颤抖碎裂,被淹没的心声支离破灭。   寒州之乱已过去大半个月。在这场历时将近一个月的叛乱中,由昭琰皇帝慕容刑亲自督阵的帝师最终获得了胜利。叛王梅皓以及其他重要党羽被关押至天牢。此次叛乱,波及寒州、梨水、平湘、旧川等四地,朝中要员二十四名,商贾三十家,株连一百二十二户计两千四百三十人。   一时间捉了这么多人入狱,自然要提防夜长梦多,于是小寒那天所有治罪的、株连的都被带出来在玄武门口问了斩。剩下的妇孺被发配到未被战火波及的北方,成为官婢以及奴隶。   堆放在城门口的人头一度济济成山,却唯独只有叛王梅皓迟迟不见处决。眼见大寒也快到,百姓中便有了诸多奥妙的猜测。其中有些甚至还传进朝堂之中。然而处于流言中心的那位重要人物,却始终不曾听到过半点这些风言风语。   直到回宫后的第三天,慕容刑才慢慢醒转过来。根据御医的说法,被颜离熙刺中的左胸伤势并不严重,造成慕容刑这几天昏迷不醒的原因乃是七情郁结,气血淤积。   那天他在正厅中倒下,宝剑落地发出的声音立刻引来了门口的护卫。之后是宾与怜稳住大局隐瞒了慕容刑的伤情,但将颜离熙与梅皓一同治罪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回到皇城后,宾与怜也曾经去过几次天牢。但自从伤了慕容刑后,颜离熙就再没有对他说过半个字。每次都是宾与怜坐在他身边,环住他的肩,说一些外面发生的新鲜。   “解之,宫外的河水冻上了,聚原同的人正忙着撬冰等明年做冰糕;解之,城里来了番邦的杂耍班子,红眉毛绿眼睛都是没见过的模样;解之,今天我在城门口遇见了个算命的,自称是殷山仙人,他说我若不和他走,一定活不过三十岁……   解之……   解之……”   无论宾与怜与他说些什么,颜离熙的眼睛却始终直直望向前方。隔着两道囚门以及一条走道的对面,便是梅皓的牢房。   宾与怜顺着他的目光向那边看去,梅皓的牢房没有烛光,时时充满了浓浓的黑暗,好像山洞中的巨大深潭,那白影就是困顿的潜龙,只有偶尔才能见到一星鳞甲的微光。   即便是这一星微光,看在宾与怜心中也是无比刺目。因为每当捕捉到这一点微弱的行迹,颜离熙的眼神便会牢牢地依附上去,跟随着直到再次失去他的踪迹。而此时此刻,宾与怜所说的任何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他不是没想过先杀掉梅皓,可是却又害怕同时失去了解之。   然而很快地,这种情形便会不复存在。   “解之,你知道么?”   贴近颜离熙的面颊,宾与怜在他耳边用一种神秘而得意的表情轻声说:   “陛下的伤,已经将近痊愈。他会来找你……解之,很快……” 最终回   “王爷请用膳。”   装着满满米饭以及几碟菜蔬的食盒放在梅皓面前。牢中配给的食物远没有这么丰富,这大牢里的狱卒原也受过梅家恩惠,从梅皓刚入狱便开始殷勤服侍左右。   入秋以来,牢中就流行着奇怪的疫病,所以宾与怜也特意吩咐过只有指定的狱卒才能靠近关押着这两人的区域。   颜离熙的双层食盒是用篾片编成,上面用竹枝穿过,拿了两个桃核打了洞一左一右抵住,提在手上朴素得可爱。打开第一层,里头是碗洁白晶莹的米饭。边上用套杯温着酒。第二层是菜,有鱼有肉,这都是宾与怜事先吩咐好了决不能亏待,所以相较与狱卒为梅皓准备的饭菜自然要好上很多。不过颜离熙一直吃得很少,他从食盒中取出酒盅,将套杯中的热水泼掉,倒入酒液,然后将杯子从囚门栅栏间推出来。   走道大约三步宽,酒杯就推到他与梅皓牢房的中间。颜离熙收手、然后等待,过了会儿,对面黑暗中便传来沙哑的回应。   “怎么好心请我喝酒?”   同样从栅栏间伸出的、修长的手将酒杯攥住收回,随后颜离熙听见了轻微的吞咽声。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手里的那只开盖酒壶,无色柔亮的液体照出自己憔悴的轮廓。   “你也知道了吧,宾与怜说‘他’很快就会到这里来。”   “所以怎么?值得庆祝?”   梅皓喝完了酒,声音却变得更加苦涩。将空杯送回道中央,他便不再言语。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颜离熙取回空杯,复注满了酒,自己饮了两盏。那是颇烈的白酒,于隆冬之际用来暖身的佳品。很快他的面颊与颈上就晕了酡红,而捏在手中的酒杯却未曾放下。   “没有时间了。”   这样说着,颜离熙向着梅皓牢房的方向一笑粲然。   “我得先走。”   酒杯从他的指尖倾覆,落在地上碎成几片,颜离熙伸手捡起一片攥在手中。梅皓没看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动作,突然就有艳红的血液自他手腕中汩汩流出,于极短时间里缠绕纠结,整整三圈,像三道红绳。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颜离熙在此起誓,转轮司前先行打点,来生若蒙不弃,愿与梅皓生死相随,三生为期,红绳为记……”   不知是因为酒力或是别的什么关系,颜离熙并不觉得疼痛,相反他止不住笑意,心中一派融暖的平和。地牢虽潮湿阴冷,此刻他却感觉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那是解脱后的无比轻松。   不管自己的离去是出于逃避、愧疚、忧虑,或者是真正的感动……从这刻开始,便没有了离儿、解之、颜离熙,他,便是他自己。   曾经历过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溯,他听说人死前会回想起这辈子的点点滴滴。没错,所有恩怨情仇他都清楚地记起来……   然后却又很快地忘记。   这一遗忘,便就是永远了吧。   他笑着,隔着囚笼,隔着短短几步却无法逾越的走廊。黑暗太过浓郁,他还是看不到深潭之中的白影,即便是努力睁大眼睛,也再分不清楚栅栏与人影。于是他安分地倒在地上,任由浑黄的油灯筛过黑色牢门在他身上勒出一条条影子。远远看去,他就像是羽白蝶撕裂了翅膀,身上开出忘川河水般殷红的花。   “我的今生给了那人,而来世,便只许给你。黄泉路长,我们约定在奈何桥头…”   白光越来越晃眼,温暖得几乎要将他融化。就在他感觉就要被那温暖的金色淹没前,依稀听见了一个低声的声音:   “我就要你的今生。”   慕容刑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到宾与怜抖落身上的雪片,躬身向自己行礼。   “陛下,外面下雪了。”   命人卷起了门帘,打开了窗户,外面果然已经是一片雪白。皑皑的素洁乖巧地掩盖了所有的踪迹。让有心追寻的人一时之间也摸不着头绪。   当值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过来向吊香炉中添加薰物,点燃了之后竟然是从似曾相识的清新气息。慕容形当下询问,得到的回答竟是从原先值守古华轩的宫人那里得到的秘方,最近才配制成功。   宾与怜抬头,果不其然地看见皇帝脸上恍然若失的表情。   “陛下可曾想好如何面对他?”   龙榻上的人显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几乎将俊颜低住入了锦被之中。   “朕……只想,再见见他。”   被派去提带颜离熙的人始终不见踪影,眼见着冬日即将升到中天,才由宾与怜亲自走出屋,将其实早在门外匍匐却始终未敢上前禀报的官员领进殿内。   颜离熙跟没有来。   慕容刑的第一反应是疼痛。再次的等待落空后,那道左胸上的伤滚烫起来,好像在嘲笑着他的失落,以及暗示着一个冰冷的猜测。   他极力平整着自己的情绪,命令那颤颤巍巍的官员平身,命令他不要惊慌,命令他回答为何没能将颜离熙带来,得到的结果却是让那人颤抖得更厉害,整个人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最后连声音都不住地哽咽起来。   “罪臣大胆禀报……皇上,昨夜颜离熙于天牢…畏罪自尽,身死。”   那是大焱皇朝昭琰六年隆冬发生的事,史书上记载,太监颜离熙被贬出宫后成为靠山王梅皓党羽。寒州之乱后畏罪自尽于天牢之中,因为当时牢中盛行不明疫病,故死后遗体即被焚化,然骨灰并未归葬宗祠。坊闻颜离熙身后所留之物,一坛骨灰、血衣、乃至于割腕自裁所用的瓷片,都被慕容刑收存起来,封入了为自己而建造的地下陵寝之中。   靠山王梅皓,寒州之乱的魁首,非但没有于小寒当日如同其他乱党成员一般枭首示众,反在大寒当日被发配到了北边的殷山曲中。此后便再没有音信。对于他的幸存,同样有流言说,是慕容刑不愿让他与自己所爱之人在黄泉相见而做出的荒唐决定。   昭琰五年的探花宾与怜,因为在寒州之乱中立下了昭著功勋而迅速晋升,右督御史、太傅最后成为左相,虽然宾与怜本人一直独身未育子嗣,但宾氏家族还是以横向的支系规模迅速发展成大焱王朝中又一新兴旺族。   昭琰十五年,慕容抄查宾家,宾与怜随一殷山修真之人远走异乡。   昭琰帝慕容刑,平定寒州之乱,后重振朝纲,外征伐疆土,内酷刑严政,以铁血无情名载史册。寿四十五崩于沙场,却不知何故并未归葬皇陵。其嗣即位后曾作一梦,先帝久憩于一仙乡胜地,兰木葳蕤,地涌灵泉,色泽金澄。   殷山脚下,曲中之地,有名水,唤黄泉。 全文完  后记:   很感谢大家看完这个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可能会很郁闷,当然,作为作者的我在完成这个故事的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也感受到了和从前大不相同的写作(恶)趣味……   可以说这是一部打着正剧旗号的悲剧故事,原因是这故事中几乎所有人都具有悲剧的经历。   慕容刑得到的全都是自己不想要的   颜离熙不能让自己的心灵和行为得到统一   梅皓一面爱着人,又一面又小心提防,最后却还是失足落水   宾于怜非但什么都得不到,还扭曲了大好的人格   所以有的大人抱怨说文章太伤心了   我也只有乖乖承认的份儿了,不过在这里我需要指出的是,无奈的选择,和人生的错谔并不是只为了戏剧化的情节而发生的。有的时候我们无从选择,就算身边的人看起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有时候我们自己却会采用一种让别人不可励喻的扭曲方式来解决。一次解决不了就再来第二次,这就是故事里面大多数人悲惨的原因了。   我不太擅长于写宫廷阴谋题材的,所以很感谢看文的各位大人在2个月的时间里鼓励我走下来。没有你们,也不会有这个(恶趣味的)结局。   最后,关于番外的问题,我会写的。赫赫 好好交待一下黄泉这个好地方………………   devillived   2005 9 23        --------------------------------------------------------------------------------    -------------------------------------------------------------------------------- 几回魂梦与君同番外·梅图   左相宾与怜在查抄宾府的前一天逃走了,带他逃走的正是九年前在大街上预言他若不离开皇城必会身首异处的修真之人。那人似乎的确有些法力,追兵分明见到他们出城了门,可一入枫林便失去踪影无迹可循。   第三日清晨,宾府中所有的家人仆役便都被押解离开皇都,分散向各个辽远贫瘠的地方。空荡荡的华宅中如今一派萧瑟,大部分财务都被查抄入国库,此刻摆在慕容刑案前的两个容器便是从宾与怜书房中找到的。   慕容刑首先打开的是做工精致的檀木盒子,扭开搭袢,揭下覆盖的深蓝缎子。外面看起来光鲜无比,里面却只放着堆残破的碎玉。玉不是什么好玉,不糯不翠还留有灼烧的瘢痕。但依旧看得出宾与怜对它甚为钟爱。   因为这是‘他’的东西。   慕容刑的腕抖了下,盒中的碎片和着不稳的情绪发出尖细撞击声。他又怎会记不起来,这毕竟也是随了将近五年的东西。   这碎玉的主人,便是自己年少之初懵懂喜欢的第一人,也是被自己的冲动狠狠伤害的第一人。自己想要自由,想要逃避沿袭自家族和血统的责任;却被那人用朝堂、用种种大义束缚住了不得脱身。自己反抗,那人就用牺牲了种种来逼迫他,他的兄弟,他的尊严甚至于最后是他的生命,这块玉便是那人的遗物,被易主、被焚烧、被遗弃、被粉碎,最后变成一堆珍贵的废物躺在这里。   现在留着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寒州之乱后自己才大声承认了心声,可是那也只不过是愚蠢的哀号罢了。颜离熙对自己始终只有君臣之义,更何况自己所做、所说过的种种,在一切结束之后回想起来,竟是那样残忍。   也难怪这九年来,自己噩梦连连,而离儿却始终未曾入过梦来。   当岁月逐渐侵蚀去了当年的意气与冲动之后,慕容刑开始不明白自己当年的作为,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伤害那个人,却又因为那个人理所应当的离开而疯狂。   他也开始渐渐遗忘了。   九年,曾经鲜活的回忆多少也淡了下去,又何况是那段刻意想要忘却的过往。九年以来,慕容刑再没有靠经过“爱”这个词,他只是偶尔会惦记起先行放入他陵寝的那坛子灰烬。头几年,想着的是地下寒冷,不要让它受冻;接着几年是吩咐守陵人不要让地宫中的器物受了潮;而最近便只是偶尔记起在皇城东边的龙穴中,有件他不能完全忽略的东西。   当年关于自由的幻想终成一梦,而爱火也早已成为灰烬,这许是无论多么恩爱的情人都会面对的终曲,更何况是他这份扭曲的单向的情感……   在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后,慕容刑放下盒子,打开了另外一个长条木匣,匣子很轻,还有淡淡墨香。   装得满满一匣梅花图。   睨着眼睛去看那熟悉的笔法,慕容刑突然记起了什么。他转身取来一叠信笺,将落款和信笺上的日期相互比对,果然如他所料想的一样。   这应该就是当年被梅皓扣下的那些梅花图,后来宾与怜派人从靠山王府的火场中抢救出来的,其中几张纸的边缘还能见到褐色的焦痕。   慕容深吸一口气,按着落款的日期封封对上,拿到日光下端详,便果然看见了那数封遗失了的密函。   他按着日期看,开初几封依旧说的是九年前的那场计划,九年前寒州的模样,九年前漕运的动静,九年前靠山王梅皓的行踪。其中有些,慕容刑后来也从探子口中有些了解,但是大部分的记录,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看着密信,慕容刑就好像看到了颜离熙每天留心观察,记录着每一个可疑的细节,排查筛选之后又小心组合,小心地隐藏在这丹青之下。   连翻了两张,日期便到了九年前秋猎之后。第三份,无论笺上的字体还是图上的梅花都较之前的要小而密,意识到些说不出的古怪,不自觉间慕容刑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   说的果然不再是关于寒州的讯息。   “那些图,应该最终还是没有交到你手中。秋猎那天遇到你后,我便开始怀疑,昨天终于看见了梅皓在书房里调换梅图,不过他似乎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这样也好,现在无论在这里写些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知道。”   字写得细小,又需要一列列找来拼读,看完这一大段,已经相当累人,然而心中迫切的好奇与预感让慕容只稍微松驰了一下手臂,便再次将密函举到了阳光下。   出乎他的意料,剩下的大片梅丛中,只有前四朵能够拼出完整的含义来。不,对于慕容刑来说,就连那三个字,也是几乎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爱你 ”   仿佛被雷电击中,这三个字让慕容刑的心狂跳起来,他拿出第四份密函,还有第五份、第六份,直到最后一次寄来的信笺,他迅速地拿起来一一照看。字与梅图都恢复到了原来的大小,梅花不多不少,在纸上安静地开着,就好像从未在某一天突然怒放过,而阳光下再没有半句可以拼凑出来的词句,就好像作画的主人从没利用它们隐藏过密函一般。   然而这些的确是颜离熙的手迹没有错。   他说他爱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慕容刑凄惶地在故纸堆中翻找着,他发现随着时间推移,明明冬日将近,图上的梅花却反而慢慢稀疏,最后一张上的残梅,枯老枝干上只留下寥寥十余朵花蕾。   慕容刑拿起它,颤抖着最后一次照向日光。   “我爱你 可盼你永远不要知道。”   这些年的征战沙场,慕容刑本以为什么样的伤痛打击对于他来说都已经不在话下,可现在这寥寥十几个字却在他心中如斧凿刀刻一般的破坏,疼痛终于让他想起来,九年前自己也喊出过相同的话,说爱……   原来,这伤人的、残忍的“爱”,并不是单向。   原来你也曾经爱过我,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迟了呢?这兜兜转转的十余年,这失去得到复又失去的游戏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我好不容易自责、内疚、遗忘,不再提了,可你又出现在这里,我说我爱你,却将你逼到了绝境;可是你也说爱我,而现在你又在哪里……   有的时候,火焰看似熄灭了,事实上却始终有一粒火星埋在灰烬之中,它在等待,等待偶尔一次的风气或者是扬尘,将它再度翻到薪堆的边上,于是便再度记忆起炽热的本能,又一次无可奈何地燃烧起来。   握着这叠厚积起来的信笺梅图,半生苛责的慕容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泪流满面。     --------------------------------------------------------------------------------    -------------------------------------------------------------------------------- 几回魂梦与君同番外·黄泉(HE) Ps   这个是喜剧番外,坚信他们没有死的大人可以当he看,当然be的大人可以忽略……因为这个缘故,这片番外暂时只在jj放着,请转载的大人跳过这一篇,麻烦了。谢谢   何处是黄泉?   若是拿这个问题到街上去问路人,十有八九非但得不到回答,还会被白白取笑。黄泉?那不就是人死之后去到地府转世投胎的必由之路么?那么肯定不是在人间的。如果真想要去,那也方便,方便到两脚一蹬立时就可以到了。   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在这个人间,在大焱王朝的疆域上,的确有一个地方叫做黄泉。   殷山脚下,黄泉谷,世外桃源。   家住在谷东边的小六子一大早又惦记上了那坛子蜂蜜陈皮,盘算着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再偷偷地去尝一尝。   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了。   蜂蜜陈皮装在褐色泡菜坛里。坛子放在夫子家厨房的窗台上,只有天下雨的时候才会收进去。   夫子是这个谷里面长得第二漂亮的人,博学又好心,谷里面的人都很尊重他,可就是太过严肃了些,教书的时候一点都不笑,若是遇上偷懒的学生还会用戒尺抽他们的手。小六子自然也是被抽过的,所以夫子明明是那么优雅俊秀的人,可看在小六子眼里却几乎和地府的夜叉没有什么区别。   要是被他发现小六子居然馋嘴馋到他家里来了,明儿个学堂里不知会冻成个什么样子呢。   所以小六子一直小心地挑选夫子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行动。这样就算是被那家另外一个主人发现了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刚才说了,夫子是村子第二漂亮的人,那么夫子家的梅大哥就是谷里面最漂亮的人。   梅大哥漂亮,似乎漂亮的人就有权利游手好闲,所以大部分时候梅大哥都呆在家里,一个月中只有偶尔几天会上殷山,不过似乎都会带回一大笔钱财来,估计是和那些修真的仙侠们做起了生意。   夫子教他们功课并得不了几个钱,偶尔还要接济些有需要的门生,不过单单从穿着上就可以看出生活并不困窘,这应该就是梅大哥的功劳了。   谷里有人说,梅大哥和夫子是一对儿,至于这“一对儿”究竟是什么意思,小六子不明白,不过这些都和他小六子没有什么关系,他现在需要注意的,只是眼前的这坛子蜂蜜陈皮而已。   小心地跨过低矮的篱笆,悄悄地绕道屋子后面,厨房就在眼前,不过先等一下,夫子怎么会在院子里?还有梅大哥?夫子虽然是背对着自己坐在扶椅上,可是光看着他的背影,小六子却依旧感觉到克制不住的寒冷。   手脚再尽量地轻一点,眼睛不要往那边看,这样就不会害怕了,对,不要看……唉,自己怎么管不住眼睛了呢?   也许是因为这场面,实在是太美了。   夫子应该是睡着了吧,闭上眼睛安静地躺着,梨花瓣儿慢慢打着圈儿飘到他的身上。梅大哥就坐在夫子身边的树下,同样满身雪似的花瓣,小六子看见他伸手拨开夫子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括到耳后,然后再在夫子额前印下轻轻的一吻。   这种感觉、这种气氛,凭借小六子可怜有限的词汇根本无法形容,当时心中的确有一种怪怪痒痒的滋味,脸上也不知不觉地烫成了粉红。   看着看着,他果然没有注意到脚前的杂物,“啪”地一声便发出了泄密的声音。   “谁?”   啊,还是被发现了。   夫子依旧坐在扶椅上,是梅大哥走过来将小六子带过来站到他的面前。梅大哥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可是手劲儿却是不小,小六子被他提着好像只猫儿一般,只剩下两脚踮地,可怜兮兮。   “夫、夫、夫子……我不、不是故意的……”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可被它们盯着小六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不过今天夫子的心情似乎不错,所以将自己的“生死大权”交给了梅大哥。   “你告诉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呢?”   梅大哥不愧是梅大哥,小六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笑的模样,他甚至听谷里其他人说,梅大哥是梅花仙人,要是不笑的话,这一年的冬天就肯定会天寒地冻。   “是为了……是为了那个蜂蜜陈皮……”   懊恼自己很没有骨气地一下子就招供了出来,小六子扁扁嘴,好想哭。   “你也知道梅大哥我是做生意的,想要我的蜂蜜陈皮呢,我们就交换吧。”   “那拿什么交换呢?”   小六子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来交换的,如果梅大哥说想要谷西口的玉米棒子,那他小六子岂不是还要再作一次偷儿?   不过还好梅大哥是不会要出如玉米那么一般的东西的。   “我们交换秘密吧。”   “秘密?”   “对,小六子觉得这坛子蜂蜜陈皮值多少,就用一条差不多价值的秘密来交换。”   “这样呀……”小六子眉头一展,不过随即又苦恼地低下了头去,这次是在拼命地思索着“有价值的秘密”。   啊,有了!   “听爹说,在殷山那边,咱们的皇上爷正在和蛮族的妖怪交战。梅大哥,皇上爷是什么呀,是不是很厉害?”   夫子听了小六子的话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小六子知道那是夫子不悦的表征,随即联想到火辣辣的戒尺,于是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无奈地看了眼面前的两个人,梅大哥根据约定的将蜂蜜坛子给了小六子,将他送出门去,这才转身回到后院。   “你在担心他么?”   坐在扶椅上一身青衣的夫子,不知不觉间抿紧了嘴唇望着梨树出神,直到听见了呼唤声才倏然回过脸来。   “很久之前我就想告诉你了,第一次上殷山的时候,九宫的仙人和我说过,慕容最后还是会找到这里来的,在他死之前。”   梅皓走到树前,俯身搂住那具青衣消瘦的身体——因为过去的种种,颜离熙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宫里也有传言说净了身的男子,一般活不过四十岁,对于这一点,梅皓从不愿意多想。就算人间药石真的无罔,那还有殷山上的仙方,所以一定可以化险为夷。   “如果有一天,他也到这里来了,你会怎么办?”   颜离熙甩开同居人的怀抱,这种假设已经不是第一年第一次听见。开始时还有些介怀,可是这些年来远离了朝堂隐居在这仙山脚下,一点点淡薄着心性,更何况自己当初在天牢之中就已经死过一次,撇开一切。要不是被受过梅皓恩惠的那个狱卒救转,又将计就计死遁出来。现在也不会再听见这一切。释然并不是一夕之间的发生。但是若真不再介怀便获得了永远的平静。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再与面前的人固执于创造痛苦的感情游戏,却还是故意板着脸回答:   “你怎么对他,我就偏做得和你相反。”   春日午后的黄泉谷中,某一株开得繁茂的梨花树下随即爆发出一阵郁闷的叹息:   “是你逼我啊,看来隐瞒了这么久,我还是要向他坦承心中不得不说的情愫喽……”